第131章 怔愣
沈琇刚刚转醒,力气却大的吓人,险些将他叔父的袖子拽下来一截。
沈确微微皱眉:“什么事?”
沈琇扒拉着他:“方才洵先生为我诊脉,我,我瞧见了他白纱底下的脸!”
沈确:“嗯。”
他在床边坐下,提起紫砂壶倒了杯茶水:“看见了,怎么了?”
沈琇:“我,我都怀疑我眼睛花了……天,叔父,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他他他!”
说着说着,手便哆嗦起来。
沈确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开浮沫:“嗯,他是谁?”
沈琇:“您可能觉得我看错了,但我绝对没看错,我确认了两遍……他,但他的脸是陛下!”
他思维混乱,话痨属性又发作了,开始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起来:“我原本以为是我头晕眼花,看错了,毕竟以洵先生的能力,和宫里的那位乃天壤云泥之别,可……可那样貌别无二致,我偷偷掀起眼皮看了好几眼,又想到当时洵先生拦我,说当年都是他的手笔,还有那对朝廷神鬼莫测的掌控力,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皇帝!”
说完,他盯着沈确,等待叔父的裁断。
是相信,质疑,还是其他反应呢?
沈确饮茶:“哦。”
他漠然道:“你再胡说什么天壤云泥,我便上奏陛下,让他再杖罚你一次。”
“……”
沈琇抓着他的袖子,不可思议的重复:“我说!洵先生是陛下!”
沈确将袖子从傻侄子手里拯救出来,拍了两下,嫌弃道:“这事儿你知道便好,陛下隐藏身份有他的道理,他既然不想被戳穿,你便装作不知道,包括薛晋那儿也不能说。”
“……”
沈琇怔怔看着沈确,他刚从病中醒来,脑子还不太清醒,只狐疑道:“啊?”
沈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再提了。”
说罢,沈确放下茶盏:“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清醒了,你再修养两日,便起来工作吧。”
沈琇还是呆呆的看着他:“……哦。”
他看上去傻的可以,迷茫又恍惚,眼见沈确要走,沈琇才剧烈的扑腾一下:“也就是说,您已经知道了,他真的就是!”
说到这里,沈琇突兀的停住了。
沈确已经提起衣摆迈出门槛,只微微颔首:“就是。”
沈琇:“……”
他砰的一下,仰面躺倒在了床上。
沈琇病着的时候,房间里还算热闹,大夫丫鬟进进出出,为他翻身换衣,床榻前也时时有人来看看,沈确每日来确定情况,薛晋也常常探望。
可他一好转起来,丫鬟们工作量小了,不必频繁出入,而沈确忙着批文书,薛晋也去处理军中事务了,两个人都把沈琇忘了,开始各自忙活各自的。
于是沈琇成了没人在乎的倒霉孩子,他病了一场,人像是烧傻了,不时盯着天花板发呆,嘴里念叨些有的没的,看着野草一般,怪可怜的。
江巡看在眼里,怕这病有后遗症,耽误沈琇以后当巡察御史、在朝堂用笏板抽人,于是日日前来看诊。
他还不知道沈琇已经见过他幕篱下的真容了,将白纱扣的严严实实,当他跨进小院,将药箱放在床头时,沈琇就像只惊弓之鸟,蹭的从床上弹射起来。
江巡便皱眉:“病刚好要躺着,不要剧烈折腾。”
“……”
江巡坐下:“我来给你复诊,手给我。”
沈琇便鹌鹑似的缩回去,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放在江巡拿出的脉枕上。
江巡刚按上去便咦了一声:“你心跳的好快。”
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医生,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装了这么久也装的像模像样,起码的心跳频率他还是能感受的。
眼下,沈琇的脉搏剧烈颤抖,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心跳却和刚跑了八百米似的,砰嗵砰嗵。
江巡狐疑的看过来,沈琇满脸通红,血压都要炸了。
江巡皱眉:“66,真的没有后遗症?我看他这样子不太正常。”
66也狐疑:“是欸,心跳过速,血压过高,交感神经极度兴奋……可是我没查出有问题啊?”
它戳戳宿主:“你把脉把久一点,我再仔细看看。”
江巡做沉思状,继续把脉。
在66和江巡共同的迷惑中,沈琇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血压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简直到了晕厥的边缘……
66小小的屏幕写满了大大的疑惑:“真的好奇怪诶。”
在沈琇要窒息之前,江巡移开了手。
他试图和沈琇拉进一下关系,于是道:“你在两湖的政绩我也听说了,很好。”
沈琇尬笑:“那,那是先生指导的好。”
江巡:“两湖的桃子我也尝到了,今年的新桃很甜。”
沈琇继续尬笑。
江巡将脉枕收回药箱,随口和沈琇闲聊:“当时来信,你说是在两山相夹的谷道处拦了堤坝,用以保有水土,具体是怎么做的?拦了多高呢?”
这些知识江巡在书本上学到过,可知识和实践中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沈琇数月能走通,足见天资不凡了。
说到工作,沈琇总算提起两分力气。
他细细和江巡说了,从选址到实验到成果,说到开心的地方语音提高,难免冒犯,等他察觉到不妥,又瞬间软下气势,悄咪咪用余光打量江巡,见皇帝没什么反应,依旧平静的附和他,沈琇便又开心起来。
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下午时间,江巡基本摸清楚了两湖如今的情况,沈琇也与江巡熟悉了一点。
虽然知道白纱底下的那个人就是皇帝,但现在皇帝顶着幕篱轻声细语的和他讲话,商讨两湖事宜的细节,那他就还可以把江巡当作洵先生……的吧?
沈琇说服了自己。
于是聊着聊着,他的血压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与江巡之前的气氛也好转不少。
但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沈琇没法接着躺了。
战事吃紧,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沈确的文书积了一堆又一堆,薛晋也几日不曾回府睡觉,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该到了。
如今战事拖延已久,北狄向来是打快战的,青萍关久攻不下,他们粮食供给已然短缺,而草原今年天灾人祸,牛羊病死无数,他们往后退也没有食物,只有汇集全族之力强攻下青萍关,才有一线生机。
这日,几人照常讨论,江巡对兵法一无所知,便只是旁听,可听着听着,沈确忽然道:“薛晋,赶在战事爆发前,送洵先生回京城吧。”
江巡一愣。
沈确:“如今疫病差不多痊愈,接下来营中多是些刀伤箭伤,而洵先生不擅长这些。”
江巡的医术全凭66,他确实不会看伤口。
沈确:“事到如今,该做的准备已然齐全,后勤调度全部到位,接下来的一切,都只仰仗薛小将军了,洵先生留在城中,也是徒增危险。”
沈琇看了眼叔父,又看看了江巡。心想等到战事爆发,城中烽烟四起,必然满地战火流矢,万一皇帝在青萍关有所闪失,把他和薛晋的头一起砍了都不够陪的。
他飞快的举手附和:“我同意!”
薛晋懵懵道:“其实吧,这战役赢面很大,你们留在镇北侯府照常吃喝,也用不了多久……噢!”
被沈琇狠狠踩了一脚。
小将军一脸迷茫,他是三人中唯一不知道江巡身份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沈确非要让他走,却还是附和:“……也是,这战役结束起来也不用多久了,没什么需要担忧的,嗯,沈先生是股肱之臣,洵先生日夜操劳也累了,你们早日回京也好,我派一队人马送你们回去吧?”
他说的“你们”,是指沈确沈琇江巡三人。
沈琇又踢了他一脚。
沈确只想将江巡送回去,薛晋非要拉上他们三个。
江巡沉思片刻。
薛晋办事沉稳,不像沈琇那样跳脱,他既然说这战事没有问题,便十拿九稳了,他们留在这里确实没什么用处。
于是他点头应了。
但这个时候,再说只送江巡也不合适,沈确只能答应。
于是当日夜晚,几人在关口喝了践行酒。
江巡浅浅碰了碰唇,没多喝。薛晋想来劝酒,被沈琇死死扒拉住,硬是没挣开。
沈琇咬着小将军的耳朵,小声:“你想找死吗?给我安分点吧!”
薛晋委屈巴巴:“我就想劝个酒……”
每回送行,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时,江巡靠在城墙上从青萍关上外望,只见长空朔漠,北斗高悬,大山连绵起伏,黑影苍茫,而脚下这座巍峨雄关盘踞千年,前世,也正是这里撕开了口子,成为了接下来五十年惨剧的起点。
江巡心中一塞,转头看向小将军,薛晋与沈琇沈确站在一起,这位名流青史的马上君王风华正茂,而他的两位最信任的臣子也正环绕身边,一如群星拱卫北斗,便释然了。
这一世已然改变太多,前世种种,不会重现。
于是江巡没等薛晋劝,便举杯将酒液饮尽了。
酒是边塞常用的烈酒,军中苦寒,而烈酒能够驱寒,薛晋端来的这个叫“烧刀子”,度数高,味浓烈,一口饮下去嗓子刀割火燎似的疼痛,故名“烧刀子”。
江巡喝了,便咳嗽起来。
“……”
于是,江巡眼里“拱卫北斗的群星”开始对“北斗”怒目而视。
沈确凉凉看着薛晋,一言不发,而沈琇捶了他一下,骂道:“傻叉薛晋,你丫等死吧!”
他们在关口闹了一通,江巡略有断片,记不太清楚了,只是步履虚浮地回了侯府,洗漱睡下了。
这一夜,他难得没有梦见死后那七日。
第二日,马车从侯府驶出,载着江巡三人返回京城。
江巡宿醉,头有些疼,他收拾好东西,将幕篱细细扣好,踏上了马车。
沈琇和沈确都在,奇怪的是,沈确坐在靠垫最左边,沈琇坐在靠垫最右边,他们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不坐在一起,却把最中间的位置留给了江巡。
江巡略感古怪,却也没想太多,在两人中间落座。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路途颠簸的很,江巡和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困了。
从青萍关出来,他像是了却了一桩重要的心事,手脚发虚发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倦一齐涌上来,江巡立马要睡过去了。
但是他在中间,他没地方靠。
江巡便强打精神。
他没注意到的是,沈确悄悄将肩膀挪了过来。
君王带着幕篱,头却还是一点一点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困了,疲惫又倦怠,急需休息。
这是个很合适的角度,只要江巡无意识往身旁一偏,就能倒在帝师的肩膀上。
可江巡硬生生撑了小半个时辰,东倒西歪,就是不靠上去。
等倒他实在困倦,不睡不行,江巡将幕篱歪了歪,犹豫片刻,小声征求沈琇的意见:“我可以靠着你睡一觉吗?”
在场沈确沈琇两个人,以洵先生的身份,当然是靠着沈琇更合适。
沈琇是他名义上半个徒弟,两人通了那么多信,彼此也熟识了;而沈确贵为文渊阁大学士,当朝帝师,江巡平日里是抱惯了,可他顶着洵先生的身份,江巡抿了抿唇,竟然有些不敢碰他。
用头靠着,也有些不敢。
皇帝的形象在沈确眼里已经够糟糕了,江巡破罐子破摔,也不怕更糟糕一点,可洵先生和沈确交谈甚欢,还很得沈确的喜欢,江巡下意识想保留这个印象,不想太过失礼。
至于沈琇,无所谓了。
沈琇:“啊?”
他的嘴巴张成了“O”形状。
——叔父就在旁边,您靠我啊?
江巡:“可以靠吗?”
沈琇还能说不吗,他只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以可以,您靠吧。”
于是江巡阖眼,倦怠地靠了上去。
“……”
沈琇硬着头皮抬眼,对上了沈确冰凉的视线。
第132章 蚂蚱
沈琇无措的张张嘴。
君王睡着了,沈琇不敢说话,只能用口型比划:“叔,叔父?我,我给您放过去还是您拿过去?”
沈确收回视线:“不必,让他好好睡。”
马车继续颠簸,江巡头脑昏沉。
他睡得不太安慰,沈琇是个溜肩,还在山沟沟里锄了两年地,枕着他和枕着骨头似的,不住往下滑,江巡脖子便自动调整方向,继续东倒西歪了起来。
沈确不时看他一眼。
他想让皇帝睡得舒服点,又怕贸然动手将他吵醒,便只是动了动肩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江巡越睡越歪,越睡越歪,即将靠上来时——
他醒了。
江巡心中吊着根弦,害怕梦里越界惹人烦厌,潜意识里不让自己靠上去,于是碰着的瞬间,他便醒了。
君王刚醒,还懵着,他茫然地调整幕篱,将白纱重新盖好,然后调整姿势,再度往沈琇靠去。
“……”
沈琇:“诶诶,诶!”
比起好脾气的君王的怒火,还是自家叔父的怒火更可怕一点。
毕竟他到时候回两湖种地,山高皇帝远,可自家小叔叔若是想送他去跪祠堂,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琇和江巡商量:“洵先生,我,我的肩膀有点麻,您要不往左边靠靠?”
江巡:“……噢。”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步履虚浮的站起来,示意沈琇往中间挪。
沈琇:“?”
他拗不过君王,往旁边动了动,江巡便坐在了他原来的位置。
而后,他们看着江巡调整篱幕,靠着马车壁开始睡觉了。
这马车是镇北侯出行所用的最高制式,马车壁都包了层棉絮,靠上去还算舒服。
——君王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
马车内一片寂静。
*
三日颠簸之后,一行人抵达了京城。
江巡让车夫将他放在枇杷小院,而后回了皇城。
大太监王安盼他盼的望眼欲穿,将君王从头打量到尾,确定江巡没事,又赶忙吩咐人放好沐浴池水,准备新衣衫,等候江巡换洗。
江巡将外衣脱下,他这衣衫用的是寻常人家的布料,比不上皇城细致金贵,穿惯了好衣服还有些不适应,王安接过外衣,在一旁点头哈腰:“您可要宣沈大人一起吗?”
江巡动作一顿:“什么?”
王安:“沈大人?您可要宣他一起吗?”
江巡这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必。”
他停顿片刻,又道:“以后也不必再宣了。”
江巡宣沈确是为了66的任务,但时至今日,也没有什么他的任务了。
在历史上这个时间节点,北狄即将踏过青萍关直取皇城,宫门沦陷,魏废帝短暂且荒唐的一生即将结束,江巡也无需再走剧情了。
他屏退下人,走入温泉,66在池子里愉快的漂来漂去,接线口冒出几个泡泡,它翻开剧情:“唔宿主,我们已经走到尾声了,接下来比较重要的桥段就是宫殿失火,你死亡,然后薛晋登基就可以了。”
传到江巡这一代,皇族已经没有人了,唯一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就是薛晋,他登基顺理成章。
江巡:“有说必须哪座宫殿失火吗?”
66:“没细说,只说是皇帝的寝宫。”
一般而言,皇帝的寝宫就是乾清宫。
江巡沉思片刻:“我知晓了。”
系统扑腾扑腾游过来,好奇道:“前世烧的是乾清宫,这回你不打算烧乾清宫吗?”
江巡:“不了,乾清宫若是失火,满宫殿的宫人都要杖毙,王安年纪大了,还有那么多宫女太监,不必牵连他们,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况且这宫殿怪漂亮的,重修起来劳民伤财,国库并不充盈,还要战后重建,恐怕拨不出这笔钱财,还是留给他们吧。”
66:“那宿主想去哪里?”
江巡微微思索:“承露殿吧,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承露殿后宫边角的一处小院子,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皇帝的车架数十年不来一次。
幼年的江巡很喜欢那里,虽然吃不饱睡不好,冬日没有炭火,但小院子里长了很多野草野花,无人打理,他娘亲会折下来编草蚂蚱,等到他住进了皇子府邸,又成了帝王,满宫的花木都被细细修剪过,什么野草也看不见,草蚂蚱也无处可寻了。
但是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承露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被人鄙视、看轻,是所有人不屑的所在,再等到母亲离世,最后一点记忆也消散,他便不喜欢了。
可现在,江巡还蛮想回去看一眼的。
66:“好,那就烧承露殿。”
原文指明道姓要君王的寝殿,承露殿长久无人居住,当然不行,于是江巡当天晚上就以思念故人为由,搬去了承露殿。
沈确来找他,便扑了个空。
他赶回来将要紧的折子批完,又挑了几份有意思的出来,想诱拐君王亲自批。毕竟江巡在青萍关时批的那么好,没理由现在不行。
可当月上柳梢、漫天星子,他披着月色来到乾清宫时,宫里的灯光却是暗的。
沈确拦住门口的宫人:“陛下休息了吗?今日未曾宣我?”
他从进宫开始都是与江巡同睡,先前在马车上却被“洵先生”诸般冷落,在青萍关也不敢挨的太近,沈确急于确认一下塞北的半个月,君王身体可好,是否消瘦了。
侍者低眉:“陛下不在乾清宫。”
沈确停顿片刻:“不在?可知去了哪里?”
皇帝没有后宫,整个宫室空空荡荡,除了乾清宫,还会去哪里?
侍者:“奴才不知。”
沈确:“可有说何时回来?”
侍者依旧道:“奴才不知。”
皇帝没吩咐,他的行踪便是机密,不可轻易透露。
门口的动静惊扰了王安,大太监从满脸笑意,从殿中迎下来:“哎呦沈大人,更深露重的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回吧,”陛下今日没有召见。
沈确蹙起眉头:“王公公,您没有随侍陛下吗?”
王安是太监总管,江巡的近侍,理应时时刻刻陪伴君王,江巡去了其他宫殿,为什么不带着他?
王安陪笑:“陛下不让跟着,他说不想要人吵着,想寻个清净,便没带奴才。”
沈确眉头微跳:“……寻个清净?”
在宫里寻清净,还连贴身的太监都不带?
王安叹气:“陛下的心思我们也不敢随意揣测,或许是乾清宫呆腻了,想寻个新鲜地方,明日就搬回来了,沈大人您也别让奴才难做,陛下没有召见,奴才是不能将他的行踪告诉您的。”
说着,他看了看月色,下逐客令:“哟,天色也不早了,沈大人舟车劳顿,明日还要上朝,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他摆手做出了“请”的动作。
沈确:“打扰。”
他转身离去了。
可沈确却没像王安所说回宫休息,他提着灯顿了片刻,寻着记忆,往皇宫西北角落去了。
之前数次借口迷路寻到那边,沈确如今倒也轻车熟路。
*
江巡正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如今阳春三月,京城的杏花桃花相继开放,已经不冷了,便也不需要炭火,他从房间里拖出来张老旧的椅子,擦干净表面的灰尘,悠闲地躺了上去。
66趴在他肩头,好奇的打量四周:“宿主,这是你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吗?”
江巡挠了挠它的显示器,像挠小猫下巴:“是啊。”
这是块四四方方的小院儿,四周都是高高的宫墙,小时候江巡觉着这里很大,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要跑半天,可他现在觉得这里很小,小到从这里望天像从井里望月,视线被牢牢的圈住了,是走不掉也逃不开的囚笼。
江巡的物质欲望一直比较淡薄,前世登帝后穷奢极欲他也没多开心,现在搬过来睡觉,这屋子他没有改动,都还是当年的老物件,让下人擦了灰抱来新被子,便打算这么凑合几夜。
院子中的花木也没有翻新过,只是每回洒扫时随意除了除虫害,如今地里还横七竖八的长着许多杂草。
江巡从地里折出来一根又粗又长的,展示给66:“嚯,长得真好,我给你编个草蚂蚱?”
66便趴着看他:“好耶!”
江巡将草叶对折,穿过:“我有记忆的时候,地里已经没什么好草了,我娘亲说是小时候为了逗我薅秃了,结果等我能记住了,都是小个的蚂蚱,那时候可想要个大蚂蚱了,今日就给你折个大的。”
他说着,手中草叶翻转,折了好几步,又拆散打开了。
66:“怎么了?”
江巡苦恼道:“我不记得了。”
太多太多年了,他不记得草蚂蚱怎么折了。
66便拍拍屏幕,打包票到:“没事宿主,给你调数据库,我知道蚂蚱怎么折!”
它很快在纷繁复杂的数据堆里找到了记录,现实在屏幕上,可江巡一一看去,却摇了摇头,怔愣道:“不是这种折法。”
折纸,编草绳,叠千纸鹤,还有折草蚂蚱,这些民间手工小玩意儿,每个世界的习俗都不尽相同,每个朝代每个地区也各有各的编法,66的数据库虽然大,也并不是万能的,江巡母亲的那种编法,它不会。
小屏幕低落下去。
江巡便将系统抱起来:“没关系,还有好几天才走,等我好好想想,想起来给你折。”
66拖长音调:“好——”
此时已差不多到了休息的点,江巡便将椅子搬进去,准备休息了。
床铺换了新的,触感绵软,江巡掩上门,吹熄蜡烛,便翻身歇下了。
他和66打招呼:“晚安,66。”
系统小声哈欠:“晚安,宿主。”
然后,江巡拉过被子,系统按住关机,开始睡觉。
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提灯走进了院子。
第133章 灯会
沈确进屋时,江巡已经睡熟了。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面容恬淡安宁,脸颊晕有薄红,睡得很安稳的样子。
沈确熄了灯笼,在君王的床沿坐下,这偏殿久无人居住,凄清寂寥,他本想带江巡回去,可看着他的睡颜,沈确迟疑了。
君王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他们曾日日同床,沈确睡眠轻,江巡一动他便会醒来,故而他也清楚的知道君王总是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像今日睡得这样好,是很少见的。
于是沈确替他掩了掩被子,没有其余的动作。
但沈确也没有走。
他想知道,君王为何要住在这里。
沈确先前转到过这里,可每次刚刚靠近便被王安带走。
此处坐落在皇城西北角,一片都是荒芜破败的宫室,墙壁斑驳掉漆,瓦缝长满杂草,早年是给有罪的妃嫔皇子居住的,留有不少鬼魅传说,宫女太监都避讳着这里,并不靠近,加上夜间没有灯火,宫殿一片漆黑,远远看着高墙参差,影影幢幢,如森罗鬼殿一般。
皇帝为何要一个人来这里?
沈确将灯笼放在脚边,起身探查起这宫殿来。
承露殿年久失修,他必须小心迈步,才能避免发出声音。
沈确摸索过桌案和床架,又轻手轻脚的拉开衣柜,看见柜子里压着个小篮子。
是那种装衣服的旧衣篓,毛竹编制,边缘粗糙,上头压着块褪色的绸布,绸布落满了灰。
沈确小心掀开绸布一角,往里头看去。
是一堆杂物。
有婴幼儿的小衣服,有棉花扎成的小玩具,有鞋底破损的小鞋子,还有很多很多个草蚂蚱。
他伸出手,从衣服堆里揪出了一个蚂蚱。
这玩意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草叶已经失水枯黄,变的干脆,轻轻一掰就能掰断,但姿态还活灵活现的,沈确借月色打量它,忽然从院子里揪了片叶子。
他端详着蚂蚱,手上动作翻飞,不多时,便折了个新的,与老的这个别无二致。
而后,他将小蚂蚱放回衣篓,将新折的揣进袖子,继续摸索起院落来。
这院落不大,沈确转了二十分钟,便大致摸清楚了。
江巡登基后便将承露殿封了,里头的程设没人动过,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沈确摸过书桌,木头上有针眼的痕迹,那是江巡母亲缝补时不小心戳出来的;他摸过衣柜,下摆有不规则的牙印,是江巡小时候抱着东西乱啃留下的,还有零零碎碎的印记……
沈确大概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
孩子从婴儿一直长到七八岁,都在这小小的院墙中。
皇宫之中的妇人,可能是宫女妃嫔嬷嬷,但皇宫之中的孩子,只有皇子与公主。
他心中升起一个略显荒谬的猜测。
江巡小时候……住在这里吗?
他蹙起了眉头。
君王登基后抹去了很多痕迹,包括这间被尘封的院落,可承露殿是宫中最偏僻的院落,房中的炭盆还留有炭灰,是最差的那种,火小烟大,很是呛人,宫里任何一位皇子公主,都不该用这种炭火。
江巡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在前朝皇帝那纷乱繁杂的后宫,有一位皇子是这样被养大的吗?
沈确转头看向床榻,他睡着的是一张杉木矮床,没有雕花没有床缦,比君王的床差上好几个档次,可江巡蹭在被子里熟睡,他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着,好梦正酣。
就像是睡惯了这床一样。
沈确迟疑片刻,伸出手,碰了碰君王的脸颊。
他抱过江巡,君王的脊背瘦削,现在看来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沈确在床沿坐了许久,替江巡将碎发挽到脑后,叹息一声。
*
薛晋的动作比想象更快,就在第三天,战胜的捷报传到了京城。
长久以来,大魏与蛮族的战役都处于劣势,这是场史无前例的大胜,朝野上下都欢欣鼓舞,当沈确将折子放到江巡案头,君王少见的笑了。
江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放下,他如释重负,当即命令开私库重赏,圣旨传下,沈确都为之诧异。
奖励之丰厚,君王几乎将私库搬空了。
江巡不在乎这些,让沈确只管去办,而后他步履轻快的离开,想要回承露殿,却被沈确叫住了。
帝师快步从背后走来,与君王并肩,略微迟疑,含笑道:“战报传到京城,民间自发举行灯会,就在今晚,陛下可有兴致观看一二?”
江巡偏头,略带了两分好奇:“灯会?”
每年上元京城都有灯会,可惜江巡小时候没出过宫,便也没看过。
“对。”沈确道,“臣相邀陛下同游,不知可否?”
帝师早过了看灯会的年纪,他只是想让江巡开心一点。
江巡:“嗯……”
火烧宫殿也在今晚,他备好了灯油和干草,如果去看灯会,势必会耽误任务。
江巡便问:“66?”
66趴在他肩膀上:“去吧宿主,我也想看灯会。”
于是江巡可耻的犹豫片刻,点头了。
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出去玩,还是沈确邀请的,江巡不想拒绝。
他在华灯初上时和沈确一起出宫,侍卫们远远跟在身后,街道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江巡一个不查,险些被冲出去好几米。
沈确眼疾手快的将他拉住,拽到一边,而后摊开手,试探道:“陛下可以握着臣吗?”
他笑:“有些失礼,但街上人太多,冲散了不好。”
江巡便试探性的抬手,拉住了沈确的……两个指头。
沈确反握住他,江巡手掌便是一跳,他仓促挣动,却被扣死了。
“……”
感觉很古怪,除了母亲,还没人这么握过他。
沈确装作不知,与君王并肩而立,他们穿过灯火璀璨的长街,江巡的视线往路上的糖画糕点糖葫芦上一扫,沈确便问:“尝尝吗?”
一国之君,尝这些像什么话,江巡蹙眉拒绝:“不……”
话音未落,糕点已经抵在唇边了。
沈确痛快的付账买下,道:“是京城老字号的糕点,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这个,唔,沈琇和薛晋小时候也很喜欢,我用这个骗过沈琇写课业,百试百灵,您试试吗?”
不知道是那个词触动了君王,江巡迟疑片刻,叼走了。
——到底什么能骗沈琇写作业?
糕点压在舌尖,江巡试探着咬,梅花香气在唇舌间炸开,清甜软糯,当真是很好吃。
此后,他先后接到了糖画糯米糍等投喂。
江巡好奇的看一眼摊子,沈确便买下来,如数家珍的介绍起由来,时不时穿插两句:“这个沈琇爱吃”“这个薛晋爱吃。”
与此同时,他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君王的喜好。
江巡将一块酸饼吐出来,舌头麻了一半,他喝了一大口水,评价道:“呕,沈琇的口味真古怪。”
沈确默默记下,含笑附和:“确实古怪。”
他们不知不觉走过了整条大街,来到河边,江巡从来不知道魏朝民间有这么多小零食,还有各种编花草的,杂耍的,不一而足,青年男女在灯下亲吻,老妇老翁坐在一旁闲聊,人们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他想:“没有那一场灾难,京城就该是这样繁华热闹的样子吧。”
河中有灯火浮动,江巡拉拉沈确:“这是在干什么?”
沈确:“放河灯和孔明灯,用来寄托愿望的,河水和风会将祝愿送于神灵,保佑愿望实现。”
他挑过最近的一盏,“唔,看这个,写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大家都觉得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本朝对北狄第一次大胜,当然是很重要的日子。
江巡呆呆看着那灯:“是吗?”
前世无数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一天,变成了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一天吗?
他抿唇笑了。
沈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颔首。
——总算有了些活气儿,这一趟不虚此行。
他们沿着河堤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灯撤了一半,小吃渐渐收摊了,江边人也陆续回家,沈确便道:“更深露重,夜里风大,陛下回宫吧,小心着凉了。”
江巡拉住他,迟疑片刻:“再走走?”
今夜这样的景色,他从未见过。
沈确自然同意。
河中光影明灭,数千盏河灯随水而下,江巡与沈确则沿着河岸向上,与它们擦肩而过,等到回到皇宫,江巡放开沈确的手,轻声道:“真好。”
他今日照样不打算让沈确留宿,在乾清宫前与沈确告别,而后再次屏退下人,独自回了承露殿。
冬日里京城天气干燥,很容易走水,江巡甚至不需要多准备燃料,只凭这一座木制宫殿个院中干草,就能将它点燃。
他深吸一口气,点燃了灯油。
66飘起来:“宿主!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江巡:“嗯。”
他握住烛台,缓缓倾斜,蜡油滚下,滴落在院中枯草上。
火势渐起。
江巡后退一步,走入宫殿。
这里偏僻,等到宫人发现火势,他已经做完了全部该做的。
江巡坐上床沿,眼前逐渐被大片的赤红金黄代替,枯草升腾黑烟,热气扑面而来,江巡被那烟一熏,眼睛便模糊起来。
66:“宿主,好了哟,快走吧。”
江巡:“再等等。”
他也不知道想等什么,只是看着这熟悉的院落一点点被火吞噬,如同将他的半生一并烧干了。
66:“哦。”
它乖乖坐在一边,没过两秒,又来推江巡:“走啦宿主,我送你回现代啦!”
江巡嘴唇微动,还是敛眸道:“再等等。”
他两世为人,所思所念都是大魏国破这一件事儿,如今骤然解决,空茫茫一片,要说回现代,也提不起什么劲。
江巡:“……再等等吧。”
他像是什么遗愿未了的孤魂野鬼,喝了孟婆汤,不知道再等什么,只是固执的不想走。
承露殿的院子尽数烧了起来,大火蔓延道宫室,房梁烧成通红,摇摇欲坠,又蔓延过书桌,舔舐过布满针痕的桌面,最后烧到了床前的衣柜,那个放蚂蚱和小衣服的框子。
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66有些急了:“宿主你在干嘛?我们回去发呆好不好?”
系统没法替宿主做离开的决定,它只能等。
再不走,火要到面前了。
此时,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黑烟呛的吓人,多待着片刻便会灼伤喉管与皮肤。
江巡的视线已经被高温熏的模糊,只能隐隐看见轮廓,再次扫眼这片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的宫殿,他正要开口,视野忽然被一片朱红的色块笼罩。
不是火的那种朱红,是正一品大员官服的颜色。
同时,江巡听见了66的惊呼:“他怎么来了!”
第134章 胡同
某一瞬间,江巡以为他眼花了。
大片的朱红比烈火还要炽热,藏青色的仙鹤补子嵌在朱红正中央,江巡的视力被火光熏的的模糊,只依稀看见模糊的色块,却还是认出了来人。
整个大魏,再没有人能将官服穿得和他一样端正好看。
……可是沈确,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江巡尚且怔愣,腕子便被人扣住了,旋即,手腕传来一股巨力,沈确强行将他扯了过来:“陛下,这边,和臣走。”
他力道极大,江巡被拉的一个踉跄,他仓促拉住床沿,还未挣扎,便被沈确按住了。
帝师不知何时冲进了火海,他将自个掩盖口鼻的湿帕子让给江巡,单手将他的面颊捂住,捂的严严实实。
湿润的布料覆盖上来,皮肤的灼痛得以缓和,江巡艰难的眨动眼睛,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了沈确身上。
……真的是他。
江巡有点迷茫。
为什么沈确会在这里?为什么他要进来,他难道看不见这里正起火,是会烧死人的吗?
是……想要救他吗?
可为什么?他毁了沈确的名声,将他从清贵文人变为深宫娈d宠,他杖责沈琇,囚禁薛晋,他是青史盖棺定论的昏君,救他,有什么意义?
没有他,会更好。
薛晋会做的比他更好,沈确会活得更好,天下会变得更好,所有人都会更好。
在江巡晃神的档口,沈确已经确认了离去的路线,他哑声开口,嗓音粗粝的像磨过砂纸:“陛下,请拉住臣,咳,咳咳咳……”
没了帕子遮掩,给升腾烟雾一熏,沈确便掩唇咳嗽起来。
他向来直挺的脊背弯折下去,嗓子里是压抑不住的咳嗽,江巡一顿,接着剧烈挣扎起来。
火场里充满了各种有害气体,还有燃烧不充分产生的一氧化碳,沈确不能吸这种东西。
他想挣开沈确,想将帕子还给他,然后把他从火场推出去,再告诉他:“你先走吧,我就不走了。”
沈确不能留在这里,他是大梁的基石,后世万人称赞的青衣宰相,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很多很多的成就没做,而江巡的故事已经结束,66的任务还没完成,他得留下来完成。
他们在这里分道扬镳,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帝师按在帕子上的手那样紧,钳制动作那样用力,紧到江巡没法张口,也挣扎不得,只能被沈确按在怀里往外带。
像是察觉到了君王的不配合,沈确拍了拍他,安抚道:“没事的咳咳咳,陛下,别害怕咳咳咳,跟着臣……拉着臣的手。”
火场里开口说话是很冒险的事情,热气顺着嗓子往里钻,刀割火燎般的疼痛,沈确却像是没有反应一般,他只是一遍遍的重复:“陛下,别害怕,请拉紧臣的手。”
江巡不害怕,但他迟疑片刻,握了上去。
抬手间他擦过沈确的袖子,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恰好落在掌心,江巡用手指感受片刻,愣住了。
是个形状奇异的草叶编织物,四处有尖尖的翘起,像个小虫子。
一只草蚂蚱。
这草蚂蚱很大,比他小时候拥有的任何一只都要大,草叶粗糙,是院子里随处可见的杂草,与斯文儒雅的沈确一点不沾边,江巡很难想象文渊阁大学士的袖子里会揣着这样一个东西。
江巡愣愣的捧着它,忽然就开始不知所措。
沈确的袖子里掉出来的,这是沈确折的?
江巡看不清楚,但只需要用指尖稍稍确认,就知道是他母亲的那种折法,与记忆里一般无二。
童年时心心念念又遍寻不到的大蚂蚱,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从沈确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
帝师依然紧握着他的手,十指用力相扣,像是怕他挣脱或者甩开,步履平稳地护着君王步步向前,穿过火海。
房梁在他们身后落下,帷幔在他们头顶燃烧,化成刺目的火光,但沈确只是说:“陛下,请跟着臣。”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放开君王的手。
江巡踉跄几步跟在他身后,忽然小小声开口:“沈卿,我想学编蚂蚱。”
四周火焰冲天,高温让空气为之扭曲,皇帝的这句话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可沈确笑了笑,居然应和道:“好,臣教陛下编蚂蚱。”
声音发涩发哑,可江巡却能想象,倘若不是这种境地,沈确的音色该是何种温文好听。
江巡忽然就不想留下了。
他想要继续牵着这双手,想要重新跟着他学编草蚂蚱。
这个念头一起,就在心中扎根,而后飞快的成长,在荒芜一片的原野上拱出新生的绿意,又如春风拂过的野草,密密麻麻蔓延开来,压也压不下去了。
此时,他已被沈确拽出去一截,再多走几步,就要离开火场。
江巡稍稍顿住脚步,指尖收拢掐进掌心,轻声问:“66?”
……我,可以跟着走吗?
江巡记得最初的契约,85分的限制,倘若没有达成,眼前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
66已经急哭了,它眼睁睁的看着宿主一动不动,火都燎到脚边了,还是不肯开口回去,现在忙不迭的点头,语调里带着哭腔:“可以!可以走!宿主快走吧!我骗了你,我不需要85,我只需要60呜呜呜!走吧宿主,走吧!我求你了……”
小系统抽抽噎噎的哭,将底牌露了个干净。
江巡一愣,卸下了僵持的力道。
沈确便拉起他,将君王牵了出去。
承露殿的火光惊动了宫人,江巡他们刚出来,便有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
此处位置偏僻,没有其他建筑群,高挑的宫墙也阻挡了火势的蔓延,不多时,火便被扑灭了。
王安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围上来,替君王擦面换衣,江巡任他们摆布,并不动作。
火势过后遍地焦土,房梁坍塌落下,江巡站在安全处愣愣回望,眸子里朦胧一片,不知在看什么。
沈确没放开江巡的手,他的手腕微微发抖,连带着江巡也跟着抖了起来,君王茫然抬眼,愣愣看着他,像是在说:“怎么了?”
“没事。”沈确压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生理反应,他喝了两口水润喉,音色重新变得和缓:“此处不能住人了,陛下回乾清宫可好?”
江巡抿唇:“不……”
乾清宫是要留给薛晋的,他已经把66的任务搞砸一部分了,不能再搞砸了。
江巡再次道:“我想出宫去。”
他不喜欢这座皇宫,一点也不喜欢。
一旁,王安面露诧异。
君王当然该住在乾清宫,大晚上的出宫不合礼制也不合规矩,而沈确恰好是最重礼仪和规矩的人,以大太监的想法,帝师应当会拒绝,并且劝谏。
但沈确只是在大太监讶异的目光中替君王理了理额发,温声道:“您想去哪儿?百里胡同好不好?”
百里胡同,就是洵先生那个种枇杷的小院子。
江巡一愣。
他思维迟缓,想问沈确什么时候知道的,却被人捧住了下巴,帝师凑近看他的眼睛,蹙眉道:“眼睛可是伤着了?”
眼里朦胧一片,并不聚焦。
沈确仔细观察着君王眸子,看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呼吸几乎在江巡耳侧,江巡捏着衣摆,老大不自在。
江巡后退两步挣开他,垂眼用袖子去擦:“没事,给烟熏着了,缓几天就好了。”
眼下皮肤细嫩,而皇室的衣服挺阔,衣摆绣金线,又硬又硌,怎么能用袖子去擦?
沈确按住他,用帕子替了,君王琉璃色的瞳孔看过来,却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又很快稳住了。
66给出诊断结果:“轻微视力受损,两个月左右可痊愈。”
江巡松了口气。
倒不是怕瞎,只是他活着出来了,需要个理由给薛晋让位,那么君王眼有翳病,不能视物,就成了绝佳的借口。
江巡便拉了拉沈确的袖子:“想去百里胡同。”
沈确颔首:“好。”
江巡顿了顿,补充:“你和我一起去。”
沈确:“……好。”
蚂蚱被江巡好好的收在了袖子里,当夜,一顶轿子便从侧门出了皇宫,往胡同的方向过去。
沈确将大衣扣在江巡头上,将人罩严实了,而江巡折腾了一天,又累又困,这回没有沈琇的肩膀给他挑,他迟疑片刻,靠住了沈确。
帝师拍了拍君王的脊背,像安抚不肯睡觉的小孩子:“快睡。”
“睡觉起来了,我教你编草蚂蚱。”
第135章 代理
沈确偏头看去,君王的呼吸渐渐平缓,抱着毯子睡着了。
他睡觉的样子非常乖巧,没有朝堂上伪装的暴戾,没有洵先生刻意的疏远,也没有方才承露殿里一片死寂的空茫。
沈确伸出手,有一瞬间的迟疑和恍惚,旋即将手指君王的脖颈。
皮肤温热,血液流经血管,脉搏在手指下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振动穿透皮肤,准确的传递到指腹皮肤。
——江巡还活着。
沈确高悬的心脏回归原地,可那强装镇定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缓缓鼓动,又收归原位,在表面的平静与镇定下,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涌了上来。
君王想要寻死。
事发突然,沈确没有丝毫准备。他们刚刚看完灯会,北狄战事是本朝少有的大胜,男女老少一片欢欣,无数河灯顺流而下,孔明灯飘上天空,江巡难得开心,他尝了不少新糕点,又沿着河堤走了许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沈确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寻死。
可确实如此。
火场之中的君王毫不慌张,甚至对救援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他几次将沈确往出口的方向推,自己却丝毫不动,若不是沈确非要扣住他,早被挣脱了手臂。
……为什么?
沈确看他,江巡的皮肤过于苍白,睫毛投落浓黑的剪影,眼下是小片的青黑,这是青萍关决战前夕屡次熬夜的结果,江巡曾在关隘与他们并肩,以医者的身份一遍又一遍的巡视营垒,他和所有人一样希冀着这场胜利,可当捷报传来,他却选择死去。
独自一人,在几乎等于冷宫的承露殿孤独的死去。
……为什么?
饶是沈确以智谋著称,他依然不明白。
当时江巡的表现太不寻常,与往日大相径庭,像是脆弱易散的露珠,甚至无需过多触碰,只需要清晨阳光一起,便会如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沈确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妄图让露珠存在的更久一些,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所幸的是,江巡和他出来了。
江巡的呼吸喷在沈确颈侧,激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但并不让沈确觉着难受,他伸出手碰了碰君王毛茸茸的发顶,发质柔软温顺,像在抚摸一只猫。
沈确心道:“不急。”
江巡还在这里,江巡没有事,沈确有足够的耐心探寻今晚的异常。
想到这里,他吐出一口浊气。
马车行驶过京城大街,停在胡同口。胡同入口很窄,无法供马车通过,车夫只得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马停步的震颤弄醒了江巡,他皱眉打量四周,无意识的蹭了蹭沈确,全然是依赖的模样。
沈确垂眼看他,轻声道:“陛下,我们到了。”
江巡:“嗯。”
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从江巡去往青萍关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百里胡同,小巷子无人打扫,厚厚落了一层枯叶,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王安指挥着下人收拾房间,很快打扫出一个可供休息的卧室,江巡今日又困又疲倦,勉强睁着眼睛想要睡觉,沈确却道:“陛下等等,太医来了。”
头发花白的太医令托起君王的下巴,细细端详江巡的眼眸,琥珀色的眸子被黑烟燎过,蒙上一层白雾,太医看着看着,脸色便严肃起来。
沈确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医迟疑片刻:“这……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
江巡不在乎视力,况且66诊断过,视力模糊只是暂时的,最多两个月他便能恢复,于是江巡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平静的坐在床沿,等候太医离开。
但他察觉到了一道复杂难明的目光。
江巡转头,看见了朱红的色块,他歪歪脑袋,疑惑道:“太傅?”
沈确手指微动,他有些想再碰一碰君王的脑袋,但此时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只温声道:“您睡吧,我与太医再商讨商讨。”
江巡点头,又问:“明日镇北侯一家是不是该到京城了?”
青萍关战事已了,镇北侯和世子薛晋都要来京城接受封赏,算算日子,明日也该到了。
沈确:“正是。”
江巡便道:“明儿叫薛晋来见我。”
沈确不疑有他,应了一声,而后吹熄蜡烛掩上门窗,与太医一同出去了。
他们在檐下小声交谈起来。
本朝医术落后,太医的检查水平也远不如66,66认为两个月就能好的伤,老大夫却连声叹气,只道:“太傅,您要做好准备,陛下这眼睛,很是麻烦,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
话未说全,但所有人都知道潜台词。
——可能永远好不了了。
沈确无声收拢手指:“……还请您尽力。”
他送过太医,起身进屋,君王已经拉过被子睡着了,沈确在他身边躺下,江巡就朝热源靠近,自然而然的蹭了上来,与沈确偎在了一起。
他睡熟了。
沈确摸了摸君王的发顶,阖上眼帘。
却是一夜未眠。
*
翌日,江巡醒的时候,听到了草叶翻动的声音。
他从床上下来,摸索到桌子,朝有声音的地方探去,猝不及防碰着了温热的皮肤。
是沈确的手臂。
太傅换下了朱红朝服,穿了身石青色的长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江巡没看轻。
他吓一跳,还没来得及如何,沈确便扣住他:“陛下坐吧,试试这个。”
他将一枚草蚂蚱塞进了江巡手掌。
江巡碰了碰,这草叶是沈确在院子里新揪起来的,比以往的都要大,他压了压,很是喜欢。
沈确:“我专门折了些,您要学吗?”
江巡在他身旁坐下:“嗯。”
然而眼睛看不见,翻折的动作也显得笨拙,他遵循着沈确的折法,却不得其法,老是出错,如此反复数次,弄坏了许多草叶,也没折出来一个。
“算了。”江巡将草叶推到一边:“还是下次吧。”
沈确偏头,看见君王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火场失事后,江巡似乎将伪装完全卸下了,喜怒哀乐都无比真实,沈确一顿,握住了江巡的手腕:“臣来吧。”
他握着江巡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指摸索过草叶,仔细的编织每一道折痕。
沈确挨的太近,江巡几乎能感知到呼吸的热度,他手指微微蜷缩,动作僵硬,更是屡屡出错,沈确便耐心的拆了重了,等到一只草蚂蚱好容易编得差不多了,外头传来王安的声音。
“陛下,镇北侯世子到了。”
江巡如蒙大赦,他耳朵红了一片,推了推沈确拉开距离,正襟危坐道:“宣。”
薛晋风尘仆仆,他骑马而来,骑装还没来得及换,便跪了下来:“末将见过陛下,谢陛下封赏。”
小将军这声谢道的真心实意,江巡开了私库奖赏军队,私库是皇帝自己的钱财,且奖赏极为丰厚,薛晋一直苦恼朝中克扣军饷,对不起边关拼死拼活的兄弟,如今非但尽数补全了,还多余不少,整个镇北军上下喜气洋洋,薛晋也跟着开心。
相比起前一个抠门吝啬老眼昏花的,他越发喜欢这个陛下了。
江巡便笑:“坐吧。”
虽然与薛晋说话,但江巡的视线并不聚焦,而是虚虚落在空中,薛晋一愣:“陛下,您的眼睛?”
江巡道:“看不清了,依着太医的意思,今后也看不清了,没有治愈的可能。”
他刻意隐瞒了66的说法。
君王眼疾且无法治愈,这时一等一的大事,薛晋当即一愣,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道:“不会,您吉人自有天相……”
江巡打断:“客套话不必说了,我眼睛的情况我知道,我今日宣你,也和这事儿有关。”
薛晋便正了脸色:“您说。”
江巡便笑:“自古以来,没有眼瞎目盲的君王,如今我这个情况,恐怕不足以君天下。”
他面容平静,可薛晋沈确同时眉头一跳,沈确还未说话,薛晋便着急道:“陛下此言差矣,眼疾还有治愈的可能,您不足以君天下,谁能君天下?”
大魏传到如今,子嗣凋零,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也只剩下江巡一个了。
江巡:“我目前的情况阅读奏折尚且困难,更不说治国理政了,实在难以服众,薛晋,我在青萍关数日,知道你的才华,镇北军是我朝最锋锐的军队,他们也尽数拥戴与你,你可否代替我的位置……”
66的剧本要求薛晋当皇帝,沈确做丞相,江巡想把剧情走完,给系统一个好分数,至于他自己,心愿已了,将江山好好交到薛晋手上,他没有怨言。
按照江巡的想法,皇帝“残废”,皇室无人,而薛晋又掌握着帝国最高军事力量,加上有沈确沈琇等人辅佐,他登基名正言顺。
可话音未落,薛晋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膝盖咚的跪地,给江巡磕了两个响头。
小将军看上去要哭了,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明鉴啊!臣绝无此意!臣只愿为您世代镇守边关,绝对不曾想染指大统啊陛下!”
他说着,又砰砰磕了两下,力道之大,令人为之侧目。
“……”
江巡感到牙酸。
他一边心疼薛晋的头,怕太祖把脑子磕傻了,一边又心疼自家地板,这枇杷小院的家具都是江巡亲自挑选的,地板也是他亲自擦的,薛晋声音太大,江巡怕他把地板磕裂了。
江巡给薛晋吓一跳,连忙起身去扶,他的指尖抵在薛晋的肩膀不让他继续磕,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试探的意思,但我现在的情况确实不足以做君王,也没法处理政务,只能在小院静养,你就当帮我的忙?”
薛晋抹了把脸,忐忑道:“您是说?”
江巡迂回道:“我不在这几天,你住进宫里,和文渊阁的诸位大臣一起决策吧?”
先让薛晋代行皇帝事宜,等满朝文武习惯了,再将位置让给他。
薛晋傻愣愣:“这,陛下,陛下三思,哪有我住进宫里的道理,这不妥啊!”
他真的要哭了。
沈确本来坐在一旁给江巡整理头发,听见江巡说话,手便是一顿,却什么反对意见都没说,继续手上的动作。
薛晋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连忙道:“太傅!沈太傅!您劝劝陛下!不妥啊!不妥!”
小将军眼睛里充满企盼,殷殷切切的盯着沈确,眼睛简直变成了狗狗眼,似乎在说:“太傅!太傅你说句话啊!劝劝陛下吧?”
江巡也偏头,看向沈确。
他眼睛没好,视线里全是茫然,完全褪去了朝堂上的暴戾与冷漠,软乎的不行,此时只仰着头,很有礼貌的等沈确的意见。
虽然无论沈确有什么意见,江巡都不会改变主意。
而就在江巡准备多费一番口舌的时候,沈确却无视了薛晋,垂眸道:“小将军,陛下说得有理,他如今无法处理政务,但国不可一日无,无主心骨,按陛下说的办吧。”
小将军不可置信的抬头:“沈太傅!”
他控诉的看向沈确:“您怎么能这样?!”
——陛下就在这里,让他当主心骨,闹着玩呢?!
——治国理政这种事,他也不会啊!
这当然是很离谱的做法,薛晋一个守边将军贸然调入文渊阁,统领百官,这算是怎么回事?放在之前,沈确是万万不能同意这么奇怪的事情,非得死谏不可。
可经过昨日大火,没有什么比让君王开心更重要的了。
“……”
君王太傅相继点头,薛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灰溜溜的接过调令,做贼一样进了文渊阁。
第136章 伤痕
薛晋刚进文渊阁,就远远看见了沈琇。
沈琇是青萍关大捷的功臣之一,也要留下来接受封赏,刚好朝中人员紧缺,沈确便将他调进了文渊阁,协助处理事务。
他远远瞧见薛小将军鬼鬼祟祟往里头挪,便放下手中文书,大步上前:“你怎么来了?这里是文官办事的地方,校场不在这儿,你走错了?”
小将军哭丧着脸,双手背在后面握着什么东西,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媳妇。
沈琇挑起眉头:“你什么表情啊,犯病了?”
说着,他伸手去够薛晋的手,硬拉到了面前。
是一纸沈确写的调令。
江巡看不见,他便口述,由沈确代写,再盖上他的印章。
看见调令,沈琇又扬起了另一边的眉头:“什么意思?让你协管文渊阁,不是,你管的来吗?”
虽然沈确压下了大部分消息,但并未瞒着沈琇,他已然知道昨日宫闱生变,承露殿大火,也知道皇帝搬离了宫中,可……
他眼神微妙的看了眼薛晋。
将理政大权交给薛晋,陛下这是……病急乱投医?
真不是他看不起薛晋,小将军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论起治国理政,他连六部的具体官位职能都分不太清,纯纯两眼一抓瞎了。
薛晋哭丧着脸:“沈琇,你得帮我!我真不会!”
沈琇深吸一口气:“你先试着批吧,我帮你把关。”
青萍关战事刚刚结束,文渊阁里忙得不可开交,大臣们既要商议后续的议和朝贡,又要讨论战地的安置重建,还有将士的封赏,人人都行事匆匆,没人理小将军,薛晋就独自一个窝在角落,一边扣手一边批折子。
他看得头晕脑胀两眼昏花,最后脑袋往桌上一磕,就这么睡着了,然而睡也睡不踏实,直接梦回被亲爹按头背四书五经的课堂,直到沈琇处理完自己的事务,踱步过来,从他脑袋底下抽出折子,薛晋才悠悠转醒。
沈琇将小将军的那点可怜的批复从头看到尾,啧了一声:“你这批复水平比洵先生差太远了。”
沈琇之前在两湖经常上书骚扰洵先生,江巡的批复每回都简明扼要、直刺靶心,将所有需要注意的点条条罗列清楚了,不像薛晋唧唧歪歪,半天摸不着重点。
——这罗列整理的本事还是江巡前世写阅读理解练出来的。
薛晋:“啊?”
这和洵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茫然的看着沈琇,发现好友眼中的嫌弃已然化为实质。
薛晋:“QAQ”
什么啊?
沈琇摇头:“事到如今,陛下都搬去枇杷小院了,你还没发现陛下的身份吗?”
自打剧情结束,江巡也懒得藏了,说话做事也不曾避讳什么,只有薛晋还傻乎乎的被蒙在鼓里。
薛晋:“?”
沈琇:“你再想想,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小将军不傻,纯粹是早上被江巡吓得六神无主,根本无力思考其他,如今被沈琇一提点,他的脑子终于开始重新转动。
“……”
薛晋维持着灵魂出窍的姿态:“陛下是……洵先生?”
如果是漫画,大概能看见纯白的灵魂飘离身体了。
沈琇满意点头。
他总算不是唯一一个被吓着的了。
*
江巡在枇杷小院住下来,日子算得上舒适。
他几乎不过问朝政,全部丢给了薛晋,自己开始侍弄花草,研究编草折纸,而沈确对此几乎是完全放任的态度。
江巡的眼睛看不见,66就给他推荐广播剧。
系统的口味鬼神莫测,从军事历史到浪漫爱情,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一时间,江巡表面风轻云淡,脑子里噼噼啪啪伴随着嗯嗯啊啊,好不热闹。
期间,沈琇倒是来了许多次。
他暂时在京城办事,往后还要回两湖的,现在也没那么怕江巡了,好不容易抓到了与洵先生面对面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沈小御史对种田种地兴趣很大,喜欢请教农业方面的知识,而江巡一个高中生,半通不通,只能勉强讲清楚化肥氮磷钾,好在66在,系统也很乐意帮忙,将后世用得上的农业知识和盘托出,沈琇用笔抄录,不多时,笔杆子都磨秃了。
某日他听完江巡复述6老师讲课,沈琇盯着院中枇杷树看了很久,忽然若有所思道:“陛下,您院子里这枇杷,是不是受冻后害了虫,还有点缺少水分和光照了?”
江巡一顿。
沈琇继续道:“院墙太高,几乎将下半段的叶子挡住了,土层也比较薄,嗯,按照我的想法,这果子应该不好吃。”
江巡哑然。
这一世他没吃过果子,但前世吃过,枇杷果又苦又涩,确实很不好吃。
江巡轻声:“能救吗?”
沈琇:“应该不麻烦,将墙推倒一半重建,然后院子换上肥沃的黑土,来年便好吃了。”
江巡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触,他前世尝到苦枇杷,便将枇杷树砍了,只当这是棵结不出好果的朽木,可如今沈琇却说有救?
江巡:“当真?”
沈琇当即保证:“陛下,臣在两湖种了那么久桃子,也有经验了,您只管交给我,准让您吃上甜枇杷。”
江巡的视线便掠过他看向窗外,枇杷树的枝叶正随风晃动,化为大片青绿的色块,郁郁葱葱又生机勃勃。
江巡便道:“多谢,那便麻烦了。”
他不打算再当皇帝,也不摆皇帝架子,道谢道得真心实意。
沈琇给他吓着了,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有什么好麻烦的,都是臣应该做的,您客气了。”
有了江巡这声谢,沈琇更是卯足了劲儿,他往返枇杷小院和文渊阁,上午飞快处理事务,下午就来照看树,扛着铲子浇浇水挖挖土,江巡已然习惯了这种规律,甚至和他一起挖,第一次沈琇差点吓跪下,后头也习惯了。
可某一天,沈琇忽然迟到了。
对方一向准时,江巡皱眉,摸索出了院子,想去寻巷口侍卫问问情况。
他不喜欢打扰,侍卫都远远的守在巷子门口,这段日子江巡习惯了小院的环境,在屋内他行动如常,不会摔跤,在屋外却不行,手指摸索着粗粝的墙面,深一脚浅一脚的。
小巷的青石板有多出残缺,对正常人来说很容易避开,可对江巡却有些麻烦,他好几次险而又险的稳住身形,却又一头向前栽去。
栽进了软绵绵的地方。
沈确扶住他,扣住江巡的肩,引着他站稳:“您怎么出来了。”
江巡拉住他:“沈琇呢?”
蝴蝶翅膀扇的太大,江巡也怕一个不小心把铁三角中的谁扇死了,到时候大魏江山交给谁?
“……”
一片安静,没人说话。
自从大火后,沈确对他纵容的不行,一向有问必答,江巡敲了敲他,茫然抬眼道:“为什么不说话啊,沈琇去哪里了?”
他听见了吸气的声音。
沈确压着口气儿,揽住江巡的肩膀将他往院子里带:“为何问他?”
江巡被他推着往里走:“他每日都来,今日没来。”
沈确:“哦,他每日都来。”
帝师明明知道这回事儿,也默许了,可平静的语气却莫名有点怪异,江巡敏锐的察觉了这点异常,他拉拉沈确的袖子:“为什么这么说?……但是沈琇呢?”
不会真给他蝴蝶翅膀扇出了事了吧?
君王自打目盲,表情生动了许多,此时肉眼可见的担心。
沈确压下心中的怪异:“哦,大概在文渊阁劝架吧。”
江巡:“……?”
他狐疑:“在文渊阁里劝架?”
谁敢在文渊阁打架?还是和如今名望极高的小将军打架?
沈确:“说打架不合适,其实是单方面的虐打。”
江巡:“……?”
在文渊阁打架,还是单方面的虐打,谁打谁啊?
他一头雾水,还没问出口,便看巷门口飘来了一青一蓝两个色块,青的那个江巡很熟悉,是沈琇,而蓝的那个……
江巡眯了眯眼,还是没认出来。
只见蓝的那个走到小院门口,一撩衣摆就跪下了,接着开始哭:“陛下!陛下要为我做主啊!”
江巡:“……”
哦,蓝的那个是薛晋。
小将军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抽抽噎噎个不停,江巡蹙眉:“谁难为你了?我听说有人在文渊阁打架,是有谁打你了吗?”
说着,他站起来,不自觉的冷下了脸色。
薛晋算江巡半个学生,先前身份没暴露的时候,江巡和他在枇杷小院共同饮酒,相谈甚欢,更不用说薛晋是天定的太祖,是注定要继承江山的人,要是有人欺负他,江巡第一个不乐意。
薛晋哭道:“是镇北侯在文渊阁用打王鞭打臣!”
打王鞭是先帝赐下的鞭子,上可打昏君,下可打幸臣。
江巡古怪的挑起眉头:“……?”
镇北侯,那不是薛晋的亲老爹吗?
那没事了。
江巡坐下了。
人家亲爹教训儿子,是人家的家务事,和江巡又没什么关系,他怎么好插手?
于是江巡喝了口茶掩饰,敷衍道:“镇北侯为何打你?”
薛晋恹恹:“因为臣给陛下批折子了。”
江巡:“……?”
小将军抽抽嗒嗒,总算将事情说清楚了,就是他如今出入文渊阁,而他老爹觉着他一届武将,不成体统,于是当众掏出打王鞭,质问小将军是否有不臣之心。
小将军懵的不行,手中的折子啪唧掉地上,镇北侯拿起来一看,是皇家机密要务,当即气得头晕眼花,抡起鞭子就开始打人。
侯爷年纪不小,却是老当益壮,鞭子舞得虎虎生风,声势浩大,小将军硬接了两鞭,实在扛不住了,站起来就跑,老侯爷见状更是气的够呛,将人从文渊阁一路追到永宁门,还是沈琇拦了一下,才让他溜了出来。
如今薛晋也不敢回宫,更不敢回家,在京城绕了半天,往江巡这里来了。
江巡:“……”
听完前言后语,他彻底沉默了。
之前还说和他没关系,这样一看,大大的有关系。
江巡迟疑:“真打到了吗?”
打王鞭不是普通的软鞭,而是硬鞭,通常由铜或者铁制,鞭身有多节的隆起,打人非常疼。
薛晋连连点头:“真打到了,我胸口现在还有一道伤,已经肿起来了!”
沈琇:“肿了二指头高。”
江巡倒吸一口冷气:“二指?”
镇北侯下手这么重,江巡害怕将人打坏了。
眼看着皇帝蹙眉,露出类似担忧心疼的表情,薛晋心头一热,眼中泛酸,亲爹把他打成这样,倒是皇帝在心疼。
他于是接着趁热打铁,委委屈屈道:“您要看看吗?真的肿了二指多高。”
他说着,扒开衣领,露出了锁骨底下的一小块皮肤。
江巡看不清,只能模糊看见那里泛着大片的艳红色,像是受伤淤肿的样子,他心中担忧,于是伸出手,想要触碰着感受一下伤势。
薛晋巴不得多唱点苦肉计,赶快从文渊阁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不然折子不淹死他,沈琇不笑死他,他亲爹也要打死他。
于是薛晋挺起胸膛,主动将皮肤送到了江巡手底:“您摸摸,肿的特别高。”
沈确放下茶盏,皱眉看了过来。
江巡不敢用力,只虚虚点在皮肤上,果然有一道隆起,还泛着高热,他小心的摸了摸,抿唇道:“薛晋,疼不疼啊?”
这事儿怪他。
前世这时候青萍关沦陷,镇北侯气血攻心离世了,这辈子老头却还活蹦乱跳,撵着薛晋满地乱跑,江巡将事务托付给薛晋时完全忘了这回事,严格来说,是他坑了小将军。
薛晋老大不自在。
明明是他把胸膛送过去的,此时不自在的也是他,皇帝极为小心,根本不敢用力,指尖轻飘飘的,不觉着疼,只觉着痒。
他连忙:“没事,不疼。”
江巡叹气:“怎么可能不疼?”
这么重的鞭子,这么厉害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薛晋心中感动,还要说话,沈确冷不丁提醒道:“小将军,仪表。”
君王面前,不得失仪。
薛晋哦了一声,将衣服拉好,又开始哭:“陛下,您得拿个主意,不然我真的要被打死了!”
江巡再次叹气:“你把镇北侯叫来吧,我亲自和他说清楚,你入文渊阁是我要求的,怪不到你头上。”
薛晋:“啊?”
他膝行上前,小声:“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其实是想说……”
江巡:“嗯?”
薛晋本来左顾右盼,不知道如何开口,然而江巡摆出了倾听的姿势,很温和的样子,他漂浮的心便落回了实处,巴巴开口:“臣其实是想说,臣实在不适合处理政务,只能将事情搞得一团糟,希望陛下收回成命,别在让我待在文渊阁了。”
说着,他抬起头,饱含希冀的等待着君王的回复。
江巡喝茶的手却是一顿。
……本朝天定的太祖,不喜欢处理政务吗?
第137章 担忧
前世江巡与薛晋交集不多,这位太祖的大多数事迹都是他从历史书上了解的。
薛晋少年丧父,而后颠沛流离,中年时平定江南,登基称帝,而后又二十年,才驱逐北狄,重归故土,开创一代盛世。
江巡的记忆里,大梁太祖是个饱经风霜,威严沉稳的中年人。
而如今这个小将军,还过分年轻了。
薛晋跪着抽噎,看着可怜兮兮的,眼泪都快滴江巡袖子上了。
江巡有点无措,托住他的手臂:“薛卿,快起来吧,先别难过了。”
薛晋一听有戏,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他跪在原地,更加用力的卖惨:“陛下!陛下!臣真的不合适!沈琇每天都骂我折子批的烂,您要是执意要我留在文渊阁,我真的会被我爹打死的!”
江巡抿唇:“那该如何?”
薛太祖撂挑子不干了,江巡上哪儿抓一个新太祖顶上?
薛晋趁热打铁:“陛下,我真的不合适,我在文渊阁就是帮倒忙的,有我还不如没我呢!你看看沈太傅,这经天纬地、算无遗策,你看看内阁上下,这兢兢业业、文采斐然,你再看看沈琇,呃……”
他微妙的停顿片刻,弱弱道:“总之,我觉得您就算休息一下,也完全没有问题的,不需要找一个新的主心骨了。”
——就算要找,那也别找他啊!
沈琇不乐意了:“看我怎么了,你接着往下说啊!”
薛晋左顾右盼,闷头不语。
沈琇还要嚷嚷,沈确抬手便赏了他一暴栗,将沈琇的囔囔压了下去。
帝师蹙眉道:“别吵。”
沈琇悻悻:“哦。”
江巡懂薛晋的意思,也理解小将军想回北境赛马领兵,不想困在皇城,可他迟疑良久,没斟酌出个方案,便道:“可是,国不可一日无……”
君字还没说出口,薛晋慌忙抓住他的袖子:“陛下!您就是君王啊!即使暂时目盲需要休息,也还是君王啊!”
他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不知道江巡是怎么想的,但真让皇帝把下半句话补全,再给镇北侯听见了,薛晋非要被亲爹扒掉一层皮。
沈琇也道:“陛下眼睛不好,可以让叔父读给陛下听啊,况且眼疾也只是暂时的。”
他嘀嘀咕咕:“臣真的不太理解,您为什么非要将权力分出来呢?我叔父,我,镇北侯,包括满朝文武,我们都希望您继续当皇帝啊。”
江巡上位以来温和宽仁,沈琇骂他也没如何,对军队也不吝赏赐,如今名声正旺。
前世的江巡是昏君,暴君,沈琇看不起他,而薛晋在神州沦陷后力挽狂澜,这才得到拥戴,而如今青萍关大胜,洵先生的能力有目共睹,沈琇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江巡沉默。
他从未想过青萍关大胜后要留下来,更没想过如何继续当皇帝,而沈琇这样说,江巡略微设想,手指便不自然的捏紧了衣摆。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恐惧。
在二十世纪的十几年,江巡无数次推演这段时光,但每次推演到清萍关便戛然而止,他熟悉青萍关战役之前的所有史料,也知道该如何挽救,可之后的呢?
之后,本该是薛晋的舞台了。
可倘若薛晋不登基,江巡继续当皇帝,没有了改朝换代这一前提,历史便完全驶入另一条路径,史料已不可靠,一切都是未知。
而假如没有了史料参考,没有推演依仗,江巡扪心自问:他能当好皇帝吗?
他会是个好皇帝吗?
大魏的江山交到他手上,前世噩梦般的一切,会重演吗?
他不知道。
江巡垂下眼帘,睫毛轻微发抖,他视线模糊看不清楚,斑斓的色块在眼前交替扭曲,最后定格成了王城沦陷那日漫天的硝烟与血火。
毕竟前世,他曾做的那么糟糕。
魏废帝江巡,横行无道,昏聩无能,这是史书盖棺定论的评价。
江巡心想,他或许是个在考试前拿到了参考答案的学渣,凭着答案勉强答好了一次,可学渣终究是学渣,一旦下次考试没有了答案,就会原形毕露,沦为笑柄。
江巡不想原形毕露,也不想沦为笑柄。
沈琇和薛晋都没察觉皇帝的异常,还在试图劝江巡,沈确却冷不丁开口:“两位,陛下累了,先退下吧。”
沈琇薛晋一愣,才发现皇帝垂眸不语,脸色发白,像是很难受的样子。
沈琇:“陛下是身体不舒服吗?”
江巡挤出个虚浮的笑容,沈琇薛晋也是为他好,他不想两人担心,只摇头道:“我无事。”
沈琇还想再问,沈确冷下脸色:“两位,请先退下。”
在场除了江巡,他地位最高,又是沈琇的叔父薛晋的老师,沈确开口,两人对视一眼,当即退下了。
他们掩上房门,从院中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一片寂静。
江巡捏着桌沿的手指渐渐放松,收回到膝盖上,他的坐姿很端正,像是高中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学生,无端显得很乖,可那视线空茫的落在远方,又有些愣。
君王在发呆。
沈确并没有询问君王的异常,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故作轻松道:“陛下晚上想吃些什么?两湖新上供了一些资江鱼,昨儿才运到京城,巴蜀的竹荪也运到了,可要尝尝?”
江巡体温偏低,坐久了体温更低,但沈确的手掌却很温暖,热度透过衣料源源不断的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江巡垂眸道:“都可以,你看着上吧。”
沈确蹙起眉头,君王的食欲一直不太好,对食物风味也并不挑剔,似乎你要是给他端上来一碗粥饭,几个馍馍,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皇帝不重口腹之欲本该是好事,但沈确却觉着不好。
江巡太瘦了,该养胖一些才好。
但面上他依然不显:“那我吩咐御膳房炖碗鱼汤,熬得浓稠一点。”
江巡只敛眸道:“……嗯。”
他们用过晚膳,天也差不多黑了,古人缺乏娱乐活动,江巡早早休息,沈确也陪他一起上床,在皇帝身边躺了下来。
帝师耐心的等君王熟睡。
一般而言,江巡不到半个时辰便会熟睡,沈确听着他呼吸逐渐平缓,便翻身下床,打算去另外一个屋子。
帝师事务繁忙,今日还压了许多折子没批。
但这回,他的衣摆被轻轻拉住了。
拉扯感转瞬即逝,像是错觉一般,等沈确回头,江巡已经放开手,缩回了被子里。
君王侧躺着,面对着沈确一边,他略微蜷缩着,眼睛茫然注视着黑夜,极不安稳的样子,散乱的长发顺着肩膀散到床上,被他自己用胳膊压住了。
沈确轻声:“怎么了?”
江巡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闷声:“没事。”
沈确在床沿坐下来,拉了拉被子,试图将江巡的鼻子从被子里拯救出来:“怎么没事?”
江巡只道:“你去忙吧。”
他知道沈确常在夜里起来批折子,江巡不想耽误他时间。
沈确:“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务。”
比起折子,还是今日不同寻常的君王更让他在意。
想到江巡刚刚的表现,沈确问:“不想我走?”
“……”
沉默。
过了好一会而,“被子”才道:“……嗯。”
沈确便重新睡下来,拉过江巡匀给他的一截被子,与君王相对:“今日怎么了?”
前些日子都还好好的,今日沈琇薛晋一来,就成了不愿意说话的闷葫芦。
他试探性的伸出手,安抚的摸了摸闷葫芦的脊背,见他没有反抗,又试探性的将闷葫芦往身边扒拉,最后将他扒拉到怀里,将下巴抵在君王的脑袋上。
江巡发质细软,毛茸茸的,摸上去很舒服,沈确听说这种人最易心软,江巡也确实如此。
他再度放轻声音:“怎么了?”
江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闭眼便是各种纷乱的画面,只能一直睁着眼睛。
可他本来就看不清楚,夜晚眼前更是只有大片的黑色,今夜夜宁人静,连风声都歇住了,周遭唯一的声响便是沈确的呼吸,他便下意识的拉住人,不想要他走。
沈确摸着他的发顶:“你不说话,那我猜猜看?今日沈琇薛晋说要你回来主持政务,你不开心了吗?”
皇帝不愿意治国理政,这当然是沈确不愿意看见的,可现在他选择纵容:“若是暂时不愿意,也没什么关系,你只管好好修养,高兴了再上朝,我先替你看着,总不会叫朝中出什么问题。”
江巡迟疑:“……不。”
他不是不愿意治国理政,然而薛晋太青涩,朝野的环境也不适合让位,确实需要有人顶一阵子。
他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顶的这一阵子,又出了什么岔子。
江巡扪心自问,倘若这一遭再来一遍,他大概是受不住了。
沈确揽着他:“嗯?不,那是因为什么呢?”
夜里不能视物,其余感官便格外敏锐,比如沈确身体的温度,比如他的呼吸,比如他胸膛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又比如他揽在江巡背后,烫的惊人的那只手。
江巡迟疑片刻,回抱了上去。
他将脑袋蹭在帝师的怀里,闷声道:“我做不好。”
沈确一愣,自打温泉那夜后,皇帝对他疏远有余,亲近不足,几乎没有主动回抱过,他的手顿了片刻,再度抚上君王的脊背:“怎么会呢?”
沈确轻声道:“不会的,你能做好,而且如果你做不好,我会帮忙的,我替你看着呢。”
怀里,君王的呼吸停住了。
江巡一顿,茫然重复:“你替我看着?”
“嗯,我替你看着。”
沈确察觉到了异常,但他没问为什么江巡觉着做不好,只是自然而然的许诺,他会替江巡看着。
很平和的声音,带着本该如此的笃定,似乎无论江巡做了什么,他都有办法将江巡拉回来。
“……”
怀中人平静下来。
“是……”江巡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自语,“你还在这里啊。”
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像是被人从噩梦里拽住了,有人在悬崖上用斧头和钉子定下锚点,将他拉了回来。
前世到了最后众叛亲离的时候,沈确也没放弃过劝谏。
他是史书有名的能臣,是三朝帝师,是后世无数人缅怀纪念的丞相,他曾主导大梁二十年的盛世,他在这里,江巡就不会重蹈覆辙。
沈确会拉住他。
可江巡刚刚放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又揪了起来,他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拽住了沈确的衣领,手指蜷缩着,几乎要将那布料揉烂了。
然后,他忽然松开了沈确,有些迟疑的往后退了退,将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沈确探手,想将他再度拉过来,受到了君王小小的抵抗。
抵抗力度不大,很轻微,一只手就能镇压,但沈确还是停下动作,疑惑道:“还是不高兴吗?怎么了?”
“……”
没人说话。
沈确耐心的等候,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江巡,虽然江巡看不清,却依然能感知到他的视线。
君王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
僵持许久,很久很久之后,沈确才听见君王小声的嘀咕:“可是你应该讨厌我。”
如果沈确讨厌他,那辅佐薛晋会比辅佐他更开心吧?
在江巡看来,沈确当然该讨厌他,当老师的时候沈确就讨厌江巡这个学生,前世后来被迫雌伏,好好的清贵文臣成了君王脔宠,清白的履历有了江巡这个污点,数百年后都逃不过好事之徒的编排。
今生虽然没有实质进展,但朝野上下看来,沈确依然是他的脔宠,他依然坏了帝师的清誉,被讨厌理所当然。
“……”
沈确长长的叹息一声。
帝师迷茫又困惑,兀自想了许久,最后一把拉住江巡的手,没好气的问:“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你?!”
第138章 吻技
沈确好气又好笑,他试图把缩在被子里装乌龟的君王刨出来:“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但是江巡打定主意乌龟到底,将被子拉得死死的,仿佛在说:“明明就是”,沈确拽了半天,硬是没把他拽过来。
于是帝师开始沉痛反思,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君王有这种错觉,但他苦思冥想,还是没想出来。
沈确:“陛下总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讨厌陛下吧?”
听上去有点荒谬,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哪有他讨厌江巡的道理?
江巡闷声:“我罚跪过你。”
他刚穿越回来的时候,沈确便跪着。
沈确:“……只跪了一盏茶,还垫着垫子,我家里的规矩都繁琐些。”
江巡还是低着头,闷声:“我还囚禁了你最喜欢的学生。”
沈确:“?”
他又想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最喜欢的学生是薛晋。
……但是薛晋什么时候成了他最喜欢的学生了?
小将军在军事上确实有天赋,但论起经史子集就缺了根筋,沈确教得头都大了,要不是看在镇北侯与沈家是世交,沈确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他怎么也算不上更喜欢的学生。
硬要说的话,还是江巡更可爱一点。
沈确在青萍关指导过江巡写文书,皇帝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沈确特别喜欢。
于是沈确道:“薛晋不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况且他身为武将,在君王左右伴架,却使得你受了伤,是该入狱磨磨性子。”
“……”
江巡又道:“我还打了你的侄子。”
说的是沈琇。
沈确更加摸不着头脑,沈琇那顿打挨了和没挨一样,只蹭破了一点皮,沈琇自个都不在意,哪里轮得到他来在意?
于是沈确道:“他是该打一顿。”
江巡不说话了。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沈确平静的等他说出来,过了好一会,江巡才轻声道:“我宣了你入宫,坏了你的名誉,还……亵玩你。”
自古以来,文官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无数人为了清誉名节甘心赴死,而沈确一生清正,风评极佳,若非有江巡这个污点,他本该是青史之上堪比管仲乐毅的能臣。
更不用说江巡对他做了什么,触碰皮肤,把玩身体,虽然是系统要求,但他确实做了。
没有臣子能忍受这种屈辱,沈确当然也不能。
这是横在江巡心中的一根刺。
他前世肆意妄为,葬送了江山社稷,今生虽然来得及挽救,可对沈确的名誉,却是于事无补了。
日后无论沈确走到了何种地步,史官都会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皇帝曾召幸于他。
说完,江巡将被子捂的更死。
他不敢去看沈确的表情,只是鸵鸟一样扎进床榻,自闭的闷头不说话了。
沈确表情略显古怪:“只是因为这个吗?”
他拍了拍被子卷,好声好气的解释:“我不在乎这个,真的。”
沈确从不是什么死板的人,皇帝喜欢摸他的腿,他便将腿让出来给江巡摸,他连真的服侍都不抵触,何况朝野上下的几句流言蜚语。
被子卷动了动,可里面的人还是不肯出来。
沈确叹气道:“陛下,幸臣纯臣不过虚名,百年过后黄土白骨,臣只求在位期间于江山社稷有益,问心无愧即可,至于其他的臣不在乎,亵玩一事也没什么要紧的。”
“……”
亵玩都没什么要紧的,那还有什么要紧?
许久之后,沈确听见江巡小小声:“不信。”
——声线又轻又闷,若非沈确一直仔细在听,什么也听不清楚。
沈确在历史上的名声如何,沈确自个不知道,江巡却是知道的。
正史之中,沈确是光风霁月、算无遗策的丞相,可野史上那是要多野有多野,文人骚客们的想象力在这方面发挥到了极致,各种传言如脱缰的野马,极尽离谱。
而这些野史十有八九还和江巡相关,各种奇怪的小说同人,涉及字母等多个方面,后来江巡甚至不敢和同学去漫展,生怕看见他俩名字打头的摊位和本子。
后世将沈确好好一个青衣宰相编排成那样,倘若沈确知道,江巡不信他不生气。
沈确再次叹气:“我真的不生气,该怎么证明给你看呢?”
他想了想:“我说个秘密?”
江巡依然不说话,可被子却松动了些许,似乎能看见里面的耳朵。
沈确感到好笑,却没挑破,只是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臣如今三十有余,早过了而立之年,位极人臣,为什么没有成婚呢?”
被子动了动。
沈确继续道:“臣弱冠便高中榜眼,又出身名门沈氏,风头一时无二,并非臣自夸,那时臣是京城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无数高官与臣接洽,想要榜下捉婿,臣当时打马过长街,京城贵女起码有一半向我抛过绣帕香囊。”
江巡闷声:“我知道。”
史书上记录了这个事儿,大魏风气开放,大家都喜欢美少年,虽然沈确已经变成了美大叔,可他中举那时,却是京城里一等一的美少年,今日的沈琇薛晋加起来也比不过。
但越是这样,江巡越难受。
史书上的沈确终身不婚,无嗣而终,江巡想,若非是他强取豪夺,沈确或许该儿女绕膝,乐享天伦的。
沈确无奈:“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不信我不在乎呢?”
江巡一顿。
他的大脑艰难的将沈确刚刚说的话串联起来,忽然便顿住了。
古人成婚早,不到二十便该谈婚论嫁了,如沈确这样的,早该有了妻子孩子才是。
沈确:“虽然我常常说沈琇离经叛道,可当时在我父亲眼里,我才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个。”
江巡狐疑:“……你?”
他顾不得许多,从被子中钻了出来。
沈确平静道:“我好南风。”
这事儿本就上不得台面,有悖天理人伦,他还不肯娶妻、不肯成家、不肯生子,在沈家看来,更是罪孽深重,大逆不道。
沈确今日罚沈琇跪祠堂,可他之前跪的祠堂一点不比沈琇少,江巡罚他的那点连惩戒都能算不上,那时他的父亲怒火中烧,家里藤条都打断了几根,每顿打都比沈琇挨的板子只重不轻,可即使再血肉模糊,他也不肯松口。
沈家书香世家,世代清誉,却出了他这么个逆子,倘若宣扬出去,家族斯文扫地,怕是要沦为世家笑柄。
沈确:“我父亲按着我跪在祖宗灵前发过誓,我可以不娶妻,不生子,但我也不能与哪个男子有染,以防宣扬出去,败坏了家族声誉。”
他笑了笑:“我早做好了隐藏一世,孤独终老的准备。”
说来荒谬,当君王传召,当他与皇帝在温泉坦诚相见,当江巡以为他该羞耻愤慨、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恨不得将昏君抽筋扒皮的时候,沈确其实……是有一点喜欢的。
江巡睁大了眼睛。
他愣愣看着沈确,表情傻的可以,像是在不可置信的控诉——什么,你居然是这种人?
沈确咳嗽一声,有些难堪的转过头:“所以你做的那些,我不讨厌。”
江巡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才低头呐呐道,“可是你当时很僵硬,看上去也很难以忍受的样子……”
当时按照系统要求,江巡抚摸过沈确的腿,当他将手放在沈确膝盖上,帝师整个人都僵成了一根棍儿,鸡皮疙瘩炸了一身,好半天才缓过来。
那种反应,分明的是很讨厌的。
“……”
沈确不看江巡了,他盯着天花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我只是有点别扭,因为从未和人……这样碰触过。”
从小诗书礼仪教着长大,沈确连自渎都不会,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克制忍耐,加上异于常人的情况,他从不与旁人过多接触,无论是拥抱、握手、抵足而眠,而这些疏远和克制,被史书统一记载为“洁身自好”和“清贵冷淡”。
江巡打量着沈确,升起古怪的感觉。
帝师像个中世纪神话里被纯白圣袍包裹住全身,封印了七情六欲的教父或是苦修士,每一寸皮肤都被袍服牢牢遮盖,可有一天,帝国的君王挟持了他,要求他敞开衣带。
为了践行心中的教义,苦修士顺从的跪下,袒露身体,可当君王的手指抚摸过皮肤,脊背结出细密的鸡皮疙瘩,禁欲多年的苦修士恍然发现……原来他喜欢这种触碰。
原来所有的挣扎与抗拒背后,还藏着隐秘的欢愉。
于是江巡恍然想起前世。
他想起他们玩得那些奇怪花样,自打重生,江巡有意识的遗忘了这些,他不敢去想那些颠倒而混乱的岁月,不敢去想他曾如何折辱沈确,如何打断他的傲骨,如何以君王的强权做荒唐不堪的事情,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起来。
沈确那时的表情,该是痛苦而迷离的。
他绷直了脚背,眉间蹙起,下唇咬出了一片血迹,汗水泪水一同顺着鬓角滑落,呼吸间尽是压抑和忍耐。
忍耐什么呢?
压抑什么呢?
做承受方当然痛苦,江巡也只记得他痛苦,可他现在回忆,却也不全是痛苦。
“……”
眼见君王抱着被子,愣愣呆在原地,思绪魂飞天外,表情迷离古怪,在这样的视线打量下,饶是淡定如沈确,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如此,陛下可信了?臣从不曾厌弃陛下,您做那种事的时候……”
他咬牙:“也不曾。”
为了阻止江巡自弃,帝师可真是什么都说了。
江巡还懵着,他定定看着沈确,然后忽然开始左顾右盼,耳背红了一片,呐呐道:“我……”
他也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了。
沈确:“好吧。”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礼义廉耻可说了,帝师暗暗咬牙,伸手捧住君王的脸颊,小心的在眉间落了一个吻。
并非对小辈安抚性的亲吻,而是迟疑着,纠结着,最后才试探着吻了上来。
他吻的很轻很珍重,见君王没有反应,沈确顿了顿,又接着往下吻。
他蜻蜓点水的碰了碰眼角,吻过垂落的长睫毛,又碰了碰鼻尖,最后悬停在空中良久,点了点君王下唇。
一触即分,完全不像是一个吻,江巡前世养的鹦鹉互相打架时啄喙子都比他用力。
像是察觉到不妥,沈确又试探着碰了碰他的唇珠,轻轻咬了一下。
很不得章法,可这对沈确来说,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做完这些,帝师双手规矩地放回膝盖,如同一位克己复礼的高士,他垂下眼帘:“如此,可证明了?”
“……”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沈确听见了江巡的嘀嘀咕咕:“我相信了……”
君王摸了摸嘴唇,小小声:“老师,你确实是纯新手。”
——不是禁欲了三十多年,怎么会有这么烂的吻技?
第139章 很好
沈确一愣。
他还未反应过来君王话里的意思,江巡已然凑了上来。
他犹豫着靠近,谨慎的打量着沈确的表情,在确定帝师没有丝毫的厌恶或抗拒后,才小心的碰了碰沈确的下唇。
帝师闭上眼,俨然是默许纵容的态度。
江巡便将手搭上他的肩膀,浅浅描画唇线的轮廓,他技术娴熟,和沈确的青涩天壤之别,帝师双眸紧闭,抱着江巡的手却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太近了。
呼吸相接,唇舌相触,羞耻和欢愉一同涌上来,这是何等的逾越礼制,又是何等的离经叛道。
沈确有生之年,从未和谁靠得这样近。
这个人还是君王。
江巡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沈确一抖,江巡便停下动作,偏头打量他,他小心观察许久,像个探头探脑躲避风险的小动物。
等他确定沈确没有负面的情绪,这才用手指点了点唇珠,将齿唇掰开了:“老师,别用力了。”
下唇已然被沈确自个咬成艳红,再咬下去该出血了。
“……”
沈确泄了声,哑然道:“别叫我老师。”
这个时候叫老师,也太过了。
他一说话,紧闭的下唇终于被解救出来,江巡试探性的吻上去,帝师放松力道,于是被轻而易举撬开牙关,唇舌纠缠,但江巡并未吻到最后,而是停在中途,冷静的观察。
他在观察沈确的表情。
两人的距离不足一拳,江巡能看清沈确的每一根睫毛,觉察到他的每一次颤抖。
前世种种如流沙过,可江巡问心有愧,帝师说他今生不曾厌恶江巡,可前世的痛苦确实存在,这是两人今生第一次亲吻,江巡希望他舒服一点。
沈确的呼吸停住了。
他闭着眼睛,睫毛可怜的颤抖着,表情介于舒服和不舒服之间,像是被什么抑住了咽喉,可仔细打量,却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于是江巡凑过去,完成了这个吻。
他吻的很克制,没带任何情欲,沈确明白,这个吻并非为了欢愉,而是君王在小心的试探,试探帝师是否如他所说,没有半点厌恶。
只要他有丝毫抵触,江巡都会缩回去,像乌龟那样拢住被子藏起来,沈确怎么哄都哄不出来了。
于是尽管难耐,他还是配合的打开唇舌,任君王施为。
但到后来,沈确便顾不上配合了。
江巡他将舌尖抵在敏感的下颚,浅浅吸允,又一触即分,古怪的触感从唇齿一路炸到胸膛,从未有过的触碰占据全部心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虽然今生还未来得及发生什么,但江巡的前世足以称得上“经验丰富”,如此轻微的触碰不足以让江巡沉迷失控,可对沈确来说,已经太过了。
江巡了解如何让沈确舒服,也知道怎么让他难受,在漫长的窒息后,他试探性抱住老师,依偎了上去。
吻停止了。
沈确闭目,浅浅呼吸。
他足足用了半响,才调整过来。
皇帝偎在他身边,虽然是依偎,江巡却梗着脖子,重量全靠脖颈支撑,半点没压到沈确身上,江巡接着碎发的遮掩,再次确认沈确的表情。
帝师则伸出手揽住君王,微微垂眸,恰好看见江巡也在偷偷打量他。
那个吻明明纯熟的可怕,可靠着他的江巡表情称得上小心翼翼,甚至是略带不安和迟疑的。
像是在担忧,沈确是否会喜欢这个吻。
可怜又可爱。
沈确浅浅叹气。
皇室子弟娇生惯养的长大,本该是张扬倨傲的,说一不二的,江巡贵为君王,明明该是所有臣子殷勤讨好的对象,却偏偏是这么柔和的个性。
沈确还记得江巡刚上位时,也称得上一句傲慢,那时的皇帝说一不二,完全听不进下头的谏言,扰的六部人心惶惶,无数折子递到沈确的案头,沈确也曾担忧若是君王太过自负,是否与国家有害,可现在看起来,那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的伪装罢了。
沈确揽着他,摸了摸君王的长发,毛茸茸的发丝蹭进脖颈,有点痒。
他想起那座冰冷的宫殿,想起那些粗制的棉衣,小皇帝年轻时到底吃过多少苦,才变得这样如履薄冰。
他叹气道:“现在相信了,我从未讨厌过你。”
亲都亲过了,总该相信了吧?
“……嗯。”
江巡垂眸,掩盖过于复杂的情绪。
前世错了便是错了,年少懵懂,耽误太多,索性今生还有补救的机会。
江巡两世得到的宽容太少,除了幼时的母亲,他也从未与谁拥抱过,沈确的这个怀抱,太过安然和温暖了。
他埋进帝师肩胛,闭目不说话了。
沈确静静揽着他,等到怀中人心情平复,身体也清安下来,才问:“薛晋说的,要不要试一试?”
他指让江巡重新理政。
没等江巡说话,沈确补充道:“若是不想也没关系,不差这一会儿。不过让薛晋主事确实不妥,他个性洒脱随性,处理不来文书,也没那个天赋,文渊阁被他扰的一团乱麻,弹劾的折子堆了好几十封,依我看来,不如放他回塞北,为您驻守边关。”
语调中肉眼可见的嫌弃。
“……”
——依照历史,这可是沈确命定的君王,大梁开国太祖啊!就这么嫌弃吗?
说好的君臣相得呢?
江巡捂住脸。
薛晋走不走江巡倒是无所谓,可66的剧情可这么办啊?
……太祖真的要跑了。
江巡垂死挣扎:“先不着急让他走,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治国,让他再文渊阁待着吧。”
沈确勉强道:“好吧。”
可接下来,薛晋不走也得走了。
镇北侯老爷子听说薛晋又回了文渊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将侯府的东西砸得稀烂,差遣数十名亲兵,直接将薛晋从文渊阁里抓出来,而后先斩后奏,反剪了小将军双手,将他押上马车,快马加鞭送回了青萍关。
薛晋先是懵逼,被老爹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又听说要送他回北疆,顿时开心起来,配合着被五花大绑丢上马车,头也不回的跑了。
一直到马车跑到边境,小将军的影子都没了,镇北侯才亲自来拜访江巡。
老人家带着荆条,在江巡面前颤颤巍巍的下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斥儿子粗鲁愚钝,不守规矩,言语间听上去是埋怨,实则是在保护。
伴君如伴虎,江巡还是个有前科的,镇北侯害怕薛晋留在文渊阁惹人猜忌,一不小心真犯了什么忌讳,惹怒君王葬送性命,这才出此下策,先行将人绑回去,再来请罪。
说罢,他抖索着要叩首。
老人家六七十岁,须发皆白,还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江巡还能说什么?
他只得摆手免了镇北侯的跪,和颜悦色的请人起来:“薛卿志在边关,是本朝难得一遇的将才,留在京城可惜了,回去也好。”
镇北侯满意离去。
徒留江巡在脑海里和系统大眼瞪小眼。
——太祖跑了,怎么办?
——抓回来?
——抓回来也没用啊。
皇帝退位是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是江巡想传给谁就传给谁的,需要朝中百官配合。
青萍关大胜后,江巡名声正旺,如日中天,朝野上下风评极好,倒是薛晋在文渊阁待了一个月,以其莫名其妙的文书水平,神鬼莫测的理政方式,凭一己之力,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
六部尚书有五个看他不顺眼,四个公开甩脸子,三个告状告到了沈确面前,明里暗里都是不满。
一位资格老的甚至公开表示:“陛下哪里搞来的治国鬼才,简直白日见鬼了,天天在文渊阁晃来晃去,太碍事了,能不能让他从哪来滚哪去啊?”
这种情况下,太祖是板上钉钉当不了太祖了。
薛晋丝毫不知道他与帝国最尊贵的位置失之交臂,回来第一天,他在青萍关外纵马驰骋,横跨半个草场,神采飞扬潇洒肆意,快活的不行,说什么也不肯去京城了。
“……”
枇杷小院里一片愁云惨淡。
66抱着计算器拨来拨去,试图计算分数,它瘪瘪嘴想哭,抽抽嗒嗒:“宿主你继续当皇帝吧,不用管我呜呜呜。”
江巡抱着他安慰,苦思冥想半天,没想出解决方法,然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确从卧室薅到了书房。
帝师抱着折子,一板一眼道:“陛下今日精神不错,可以试试理政了。”
“……”
江巡嘀嘀咕咕:“精神不好。”
沈确便哄道:“试一试?我读给你听,听不下去便算了,好不好?”
这个语气,江巡总是无法拒绝。
自打江巡那日与帝师吻到一处,沈确像是熟练掌握了君王的软肋,每每软下声调小心劝谏,江巡总会不自在的的同意。
这回也不例外。
他翻开奏章,语调平缓的朗读起来,而江巡说着不听不听,却还是安静下来,竖起了耳朵。
沈确哑然失笑。
他轻声诵读,这折子是户部所上,说的是诸侯王俸禄超支的事情,问君王的意见,江巡听着听着,不自然的捏住了毛笔,几乎将笔杆折断了。
他从未预演过折子上的内容,也不自信能处理好,但是先前学历史了解过很多处理分封侯国的方法,沈确硬要他说,他能说,只是忧心是否适用于本朝,徒增笑柄。
沈确读完,便问:“陛下可有想法?”
江巡抿唇:“嗯……”
他犹豫着开口,剔除了几个明显不符合本朝情况的方法,又选出了两个合适的,一一给沈确说了。
而后,他便紧张的捏住笔,等待帝师的评价。
沈确颔首。
他注视着君王,含笑肯定道:“很好。”
江巡陡然松了口气。
——这句很好,他等了足足两世。
第140章 牢狱
江巡悬着的心落回实处。
沈确陆续又抽了几个折子,问江巡的意见。
折子的内容天南地北,从银钱去向到彻查贪腐,从治理水患到出海贸易,无所不包。
这是江巡第一次处理文书,沈确有意识探探君王的底,他刻意挑选了几封难度稍大,连内阁都头疼的,也做好了随时叫停,安慰鼓励君王的准备。
可江巡虽然屡屡皱眉,不时停下思考,却还是平顺的答完了,有时甚至能罗列数个方案,分别阐述清楚。
沈确仔细去想,居然挑不出什么错处,甚至有些让他来答复,也就是江巡的水平。
这可大大出乎沈确的意料了。
他将手中折子放到一边,口述了两个其他问题,都是阁中争执不下,吵闹许久的,而江巡思索片刻,也一一答了。
在君王看不见的地方,帝师屡屡颔首,满是欣慰与赞叹。
君王如此,是国家之幸事。
沈确不知道的是,江巡在现代就是历史学的最好,他比古人多了几百年的知识储备,处理起来不说得心应手,也是大概了解的。
每封折子答完,江巡都会停下来,看向帝师的方向。
他依然看不太清楚,眼神茫然涣散,只是规矩的等沈确的评价。
每当这时,沈确便含笑点头:“很好。”
真的很好很好。
于是,江巡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他从最初的拘谨、抿唇,到后来逐渐得心应手,等所有折子念完,已然夕阳西下了。
沈确吹干纸上的笔墨。
他将手中的文书整理归类,一一放好了。
接下来他会以皇帝的名义,将文书分发至各部。
等手上事情做完,沈确看向君王,笑道:“臣不曾听说陛下读书学习,陛下这些学识是从哪儿来的?”
倒是不逊色与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
江巡:“……我不想说。”
沈确便道:“那等您愿意告诉我再提不迟。”
他与君王告辞,想要将文书送回文渊阁,刚刚迈出房门,江巡忽然道:“等等。”
沈确回看,君王还规规矩矩坐在原地,他敛下眼眸:“老师,倘若我的眼睛一直不好呢?”
66给过报告,江巡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视力便能恢复,但他想知道,倘若他一直不好,沈确会如何辅佐一位残疾的君王。
沈确便笑了笑:“那臣一直读给您听,如何?”
“……嗯。”
此后,沈确将自个的事务从文渊阁搬来了枇杷小院,就放在卧室隔壁的书房,江巡起居用膳或是午后小憩,都能听见隔壁翻书磨墨的声音。
江巡看不清楚,其他感官便格外敏锐,他知道沈确用的松烟墨,磨墨时松香满室,也听得见他提笔悬腕时,狼豪扫过宣纸的声音。
时间似乎在小院中放慢了,江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沈琇也每日都来给枇杷树松土,每逢这时,江巡也会拿上铲子,意思意思铲两下。
沈确沈琇都没指望他帮上什么忙,纯粹图个体验,江巡不喜欢外人来院子,他们三人就将挖土变成了团建,每日沈确批折子批的头晕眼花,就来铲上两铲子,到后来,三人的姿势都很熟练,和京城的花匠也差不太多了。
沈琇啧啧称奇:“叔父,真该让内阁那些人来看看,他们要知道我带着您和陛下舞铲子挖土,眼睛都要掉出来。”
沈确便蹙眉:“带着陛下做这个,你倒是很得意的样子。”
江巡看不见,沈确怕他受伤。
江巡慢吞吞的敲铲子:“没关系,我喜欢的。”
沈确动不动敲侄子的脑袋,江巡害怕他把未来的御史大人给敲傻了,得护着点。
沈琇就小声嘟囔:“还是陛下好。”
他绕道江巡背后,越发卖力的伺候起花草来。
最开始只是照顾枇杷树,后来沈琇就开始嫌这院子太大太空,缺少绿意,准备将花园拆了重建,江巡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也由着他去了。
去年刚买回来枇杷小院子时,江巡也种了些花,可这些花卉长久无人照料,已经凋零了,被沈琇统一拔了,换上当季的新花,迎春紫藤和栀子错落种在院中,如今正当时节,花开的热热闹闹,入目姹紫嫣红一片。
沈琇惋惜道:“真可惜陛下看不见,可漂亮了……嗷!”
话音未落,便被沈确敲了脑袋。
帝师蹙眉:“你这嘴怎么管不住?哪壶不开提哪壶。”
换了其他君王,沈琇怕不是又要吃一顿板子。
沈琇悻悻:“就是陛下好说话,我才敢来的嘛。”
换了其他皇帝,他才不来铲院子呢。
江巡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脑袋上的小包,回护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沈确便抱怨:“您太纵容他了。”
要是之前,沈确早拎着沈琇跪祠堂去了。
而沈琇仗着君王偏爱,扛着铲子昂首挺胸,从沈确面前路过了。
沈确:“……”
他静静看着侄子,面露警告,似乎在说:“沈琇,你最好有点尊老爱幼。”
沈琇装作不知。
而除了这几位常客,太医也日日前来,为君王的眼睛看诊。
江巡本不乐意有人打扰,再说他有66,明确知道复明的时间。可帝师语含担忧,当晚睡觉的时候,江巡照常滚进沈确怀里,沈确揽住他,软下语调就开始念:“陛下,还是召太医来看看吧?臣好担心,真的好担心。”
“……”
江巡第一次见识到枕头风的威力,无奈败北。
这日,太医照常来看,掀开君王的眼帘,便咦了一声:“陛下今日情况不错,如此看来,是有机会复明了。”
江巡眼中的阴翳日渐散去,琥珀色的眼瞳变得澄澈漂亮,赶着院中紫藤最后的花期,他的眼睛终于好了。
江巡看像窗外,看见了满院的热闹春意。
迎春刚谢,紫藤流苏一半从架子上垂落,院中的枇杷树占据了阳光最好的地方,勃发茁壮,金黄色的果实恰好成熟,挂在树间。
沈琇拿了个长杆子,将枇杷一一打下来。
他从院中打了井水,将果子洗干净,然后放在汝窑的瓷盘中,请君王品尝。
青瓷托着澄黄的果实,枇杷枝青绿的叶片上还挂着亮晶晶的井水,很是可口的样子。
但江巡看着果子便是一阵牙酸,他试探性的拿起一个,左看右看打量半天,好半天不敢下口。
前世他吃过这果子,就是同一棵树,那是他登基第一年,专门命令王安送来的,果子又苦又涩,酸得牙都要掉了,江巡一想到当时的感受,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但是沈琇殷殷切切的望着他,一副期待他评价的样子。
江巡犹豫半响,实在不忍心看傻孩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一咬牙,还是吃了。
沈琇:“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汁水在唇舌中爆开,果实清甜的香气萦绕口腔,江巡眉头微挑,整个人顿住了。
因着第一次吃枇杷太苦,江巡后来便讨厌枇杷了,在二十一世纪也从来不吃,可这果子汁水饱满,又大又甜,他垂眸看向手中,有点不可思议。
枇杷是这个味道的吗?
他试探着又咬了一口。
很甜。
沈琇:“好吃吗好吃吗?”
江巡盯着果实,面色凝重的缓缓点头。
沈琇便笑开了:“臣就说了,会让陛下吃上甜枇杷的。”
江巡骤然尝到味儿,便回忆起他小时候坐在承露殿树梢上往宫墙外望的时候,那时他看见这黄澄澄的果子,想象着果实味道,就该是这样清甜可口的。
于是江巡吃了许多,一个,两个,很多个,最后他将一整盘都吃完了,摊在躺椅上,饭也不想吃了。
等沈确批完奏章回来,发现侄子给皇帝喂了一叠果子,文官的礼仪也顾不上了,当即想抄起铲子打人。
——皇帝病刚好,怎么能这样吃?
江巡熟练的拦住他,让沈琇从缝隙里跑了。
沈确停下动作,便无奈的看着他,满脸的不赞同。
江巡道:“少年心性,别拘着他了。”
帝师蹙眉:“您也是少年啊。”
江巡哑然,便岔开话题,叹气道:“我眼疾已好,或许该回宫了。”
一国之君,总住在宫外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在最后一批枇杷果成熟落下的时候,江巡起驾回宫。
他在沈确的辅佐下,开始正式处理政事。
于是朝臣发现,皇帝变了。
之前维持着昏君的人设,江巡只敢借着洵先生的身份参政议政,他不批改奏章,上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现在却日日到场,他身披朱红扎赤金朝服,面容隐在十二道冕旒之后,仪态清贵漂亮,颇有明君风范。
而百官经过了薛晋的摧残,个个丧眉搭眼,只求皇帝不要太离谱,结果江巡刚批了两天文书,他们个个都精神起来。
——老天爷!这才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文书好吗!
——看看这批复!看看这逻辑!
——薛晋那个是什么东西!
与其他君王不同,江巡来自后世,他大概知悉每位朝臣的历史评价,忠臣奸臣一目了然,只是现在大局初定,不好大肆动手,便只是浅浅调动,贬了几个人的官,等待时机成熟。
只是这么一调动,便有人坐不住了。
皇帝年轻尚青,大部分折子走沈确底下过,于是这调动的锅也落到了帝师头上,
这日,江巡照常批改奏章,入手便发现某一本及其厚重,足足有之前两倍多,他翻开一看,便气笑了。
这折子罗列了沈确沈琇的罪状,写了足足百二十条,大到从祸乱朝纲愚弄君王,小到科场舞弊骗取名次,再小到当街纵马调戏民女,江巡怀疑这人简直将一本大魏律法全部搬了上来。
要是这罪说的是沈琇也就算了,关键这调戏民女的……还是沈确。
帝师已过而立之年,妻子都不娶,孩子也没有,板上钉钉的不好女色。
况且江巡早就身体力行,亲身试用过了,沈确连接吻都不会,摸摸腿就脸红,劝谏全靠一把抱住,然后狂吹枕头风……就他这样子,他调戏民女?
江巡感到荒谬。
比起调戏民女,沈确还是先学如何与君王调情吧。
他翻了翻这折子,上奏的是个五品小官,名叫宋之平,清贫闲职,无权无势的,不应该有与帝师证明抗衡的胆量,摆明了是某方势力推出来当棋子的。
可这宋之平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段时间本该是乱世,朝野风云激荡,无数朝臣死于非命,并未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江巡也不知道他归属与谁,是哪方势力。
沈确见君王蹙眉,便俯身从他手中抽过了奏章,看着看着,居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江巡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神色。
沈确显然给折子里的调戏民女震撼的不轻,他缓了片刻,才道:“分明是子虚乌有。”
江巡:“我知道是污蔑,只是查起来有些困难。”
沈确道:“却也不难。”
他叹气:“我树敌颇多,朝中与我不对付的势力不止一家,陛下大可以装作相信,将臣投入狱中,观察各方的反应,看看哪方动作最多,再做打算。”
江巡:“嗯……”
这是个方法,但江巡有些别扭。
前世他与沈确闹得最僵的时候,也就是幽禁宫中,还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从不曾将他投入牢狱。
如今沈确自请入狱,他便无可遏止的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前世他与同学逛漫展,曾无意看见了他与沈确的本子,江巡只扫了一眼封面,瞧着了剧情,虽然不曾细看,但画面太过冲击,他记到了如今。
大概就是帝师触怒君王,被投入牢中,被双手反剪着捆上锁链绑缚起来,禁食禁水,受了好一番折磨。
沈确丝毫不知君王所想,依旧一生清正,冷静建议,而江巡神游万里,听了一半忘了一半,等到沈确俯身询问君王意见,他才如梦初醒:
“……嗯,就,就按沈卿说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