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受过
宋知章的折子两天后递到了京城,送达沈确手中。
沈确挑灯夜读,烛火照在太傅温雅的面容,睫毛洒下一小片阴影,他神色严肃,短短几千字的信件他却看了许久,翻来覆去,不时皱眉,复又舒展
沈琇用剪子挑落灯花,在一旁为他添灯,好奇道:“叔叔在看什么?”
沈确:“两湖来了封折子,说京城有位能人给他递信,交代修坝治水的事情。”
他将折子递给沈琇,里头附带了江巡那封信,宋知章抄录一份留做范本,将信件原封不动的寄了回来。
沈琇:“这人的字倒是狂放。”
他逐字阅读,眉头越挑越高,等读到最后,翻手去看信上的署名:“小叔叔,这信是何人所作?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沈确摇头:“没署名,只留了一个字。”
沈琇:“……洵?”
他细细思索:“如今京城,还真没听说有哪位是叫洵的,如此人才流落在外,可惜了,叔叔若能查到他是谁,该招揽过来才好。”
沈确抽回信纸:“招揽不急,得先上封折子。”
修渠修渠,江巡给了图纸,还需要人力物力,徭役可以从当地招揽,但银钱仍需要中央下拨,但大魏走到如今,百废待兴,各处急需用钱,官员互相推诿,如何拨款,拨多少,还需要皇帝来定。
思及此处,沈确揉了揉额角。
沈琇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嘀咕一声:“今上脾气古怪,处事风格模糊不定,要他签字拨款,恐怕比登天还难。”
沈确敛眸沉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吹熄烛火:“很晚了,你该离去了。”
沈琇便装好书册,准备离开。
沈确如今住在宫里,不与他们同住,他得一个人回沈府。
门口已经备好了轿子,沈琇回头,沈确一个人覆手站在临窗处,月光穿过窗棂落于身上,无端显得寂寥。
沈琇不由想:“小叔叔在想什么呢?”
实在忧心国家的将来,家族的兴衰,还是自身叵测的前程呢?
——沈确在想,怎么让江巡召见一次。
自打上次过后,皇帝连着六七日不曾传召,瑶光殿的炭火日日不歇,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可皇帝像是将他忘了,任由他日日独居,却不曾召见一次。
薛晋还在牢中,北狄隐患未除,现在又来了封两湖的折子,沈确心中烦忧,老想着如何见上江巡一面,可皇帝不召见,他也不能强闯寝宫,日日在瑶光殿里望着乾清宫,倒望出了两分深宫怨妇的意味。
可一来二去,没等来皇帝召见,倒是等来了徐平的参奏。
景明元年春,早朝,宣平侯世子徐平上奏,参奏监御史沈琇目无皇室,曾在诸多场合贬损宣平侯府及皇帝江巡,要求皇帝严加查办,以正视听。
更有沈琇御史台的同僚公开作证,说沈琇对皇帝不满已久,似有反心。
当日早朝,众大臣闭口不言,低眉敛目,而沈琇跪于殿中,两股战战。
不少人偷偷打量江巡的脸色,见皇帝面沉如水,不由给沈琇捏了把汗,心中感叹:“沈家新入仕的这小子,怕是命不久矣了。”
徐平执着折子,指着沈琇连声质问:“七月十四,宋御史曾在听你在酒后污蔑皇帝昏聩无能,是也不是?”
“九月十八,你在国子监与同行闲聊,污蔑皇帝无勇无谋,是也不是?”
“正月初一……”
“二月初三……”
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清二楚,抵赖不得,沈琇随口所说,自己都记不清楚,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下,嘴唇一片苍白,他环顾四周,见原来所有对他和颜悦色的同僚都低头不语,便仓皇去看沈确,沈确执着玉笏的手指用力发白,双目紧闭,却并不看沈琇一眼,只是立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这个情况,谁也保不住沈琇。
于是沈琇哆嗦着抬眼,看向了至高无上的君王,江巡的面容隐在十二道冕旒之后,面色沉郁,看不真切。
沈琇伏跪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怕了。
而九重丹陛上,江巡心道:“说的挺不错啊。”
66趴在他的膝头,任由宿主的手指放在它身上,像撸猫那样撸,它舒服地哼唧两声:“什么不错?”
江巡:“他对我的评价,昏聩无能,无勇无谋……嗯,说得还挺客气。”
66小小声:“宿主你不生气吗?”
江巡垂眸看它,好笑道:“他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生气?”
江巡一点都不生气。
前世写卷子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评价“江巡”,每一次都比沈琇骂的更夸张,更狠,沈琇骂的这些,江巡连眼都懒得抬。
大殿中,徐平已经罗列完了沈琇的所有罪名,他撩袍往地上一跪,行礼道:“如此奸佞小人,望陛下严惩。”
江巡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他往左去看沈确,沈确几乎握不稳笏板,而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但他只是默默跪了,眸子看向江巡,眼含哀切,似乎在说“若陛下能宽宥一二,臣什么都愿意做。”
可他没求情。
——如果是历史上的江巡,无论怎么求情,都只是火上浇油罢了。
江巡目光扫过他的膝盖,眉头微跳,又落在了沈琇身上。
他漠然开口:“沈琇,言行无状,杖六十,入诏狱。”
“……”
同样是系统要求的台词。
这回,沈琇彻底瘫软了下去。
沈确缓缓闭目,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宫里的庭杖不是闹着玩的,棍子足有碗口粗,十棍伤筋动骨,二十棍血肉翻飞,六十不死也残,这样折腾一番,人便废了。
徐平面露得意之色。
当即有侍卫上前,要将沈琇拖拽下去。
这是,沈琇已然双腿酸软,走不得路。
江巡挥手按下他们,复又补充:“白日见血,有碍观瞻,刑罚延后,待晚上再说。”
江巡没打算要沈琇的命,他后世风评不错,历史上说他是个刚正不阿的纯臣,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个青天海瑞式的人物,后来在薛晋手下广受爱戴,这么个好官,江巡得留着。
朝会继续,百官照常奏对,没人再提被带下去的沈琇,沈确跪在朝中,久久未起,江巡记挂着他的腿,好在他本来也不怎么上朝,草草结束朝会,便拂袖离开了。
江巡点了点系统,66已经标好了下一处剧情,殷殷切切呈现在屏幕上,等着江巡查阅。
江巡微微头疼:“还真是这一段。”
沈琇这事前世也有,他依稀记得。
前世江巡昏庸归昏庸,残暴还真算不上,沈琇说他坏话,他却也没想要了他的性命,60棍没往实处打,只是一点皮外伤,他前世之所以唱这一出,主要是想看沈确的反应。
他想看看最心疼的侄子在窗外一声声挨打,帝师却要在屋里讨好他最厌恶的学生,与他肌肤相贴,缠绵亲吻,沈确该是个什么反应。
江巡现在翻看,只觉得过去的他无聊又变态,便长叹一声:“66,非得这么走吗?”
66警觉起来:“宿主,85分哦!”
当晚,沈确果然跪在了君王寝殿门口。
江巡见怪不怪,掐着时间让王安将人带进来,安置在屋内,屋中还有上次铺的长绒地毯,赤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片,久跪也不伤膝盖。
王安点上烛火,便躬身退下了,君王的面容隐在烛火熹微中,看不真切。
沈确便屈膝:“陛下。”
他略扯了扯唇角,试图让自己好看一些,最终无力垂下,只道:“陛下,沈琇……言行无状,可他年岁尚小,是我教导无方,您可否宽宥一二。”
江巡:“空口白牙,便要我宽恕?”
他不生气,声音挺轻巧,是轻轻揭过的意思,沈确却听不出来,他微微咬牙,居然俯首道:“子不教,父之过,沈琇父亲早逝,是我抚养长大,我与他如师如父,若您不弃,我愿代为受过……加倍替之。”
加倍,一百二十,再康健的人,也死了。
为了沈琇,他愿意赴死。
江巡把玩茶盏的手一顿。
前世沈确也说了这话,江巡记得他当时很生气,不知是因为那句“如师如父”“代为受过”还是“加倍替之”,他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又说不出原因,最后便派人将沈琇拖到了门外,要打给沈确看。
虽然最后轻拿轻放,效果还是做足了。
而这回沈确这么说,他依旧有点难受。
江巡意味不明的重复:“你要代为受过?如何受过。”
已到深夜,江巡只穿了件轻薄里衣服,沈确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又飞快的离开,他俯首端正道:“能让您开心一二的任何方式,都可以。”
第122章 贬谪
江巡微微偏头,笑了:“任何方式?”
他扬声道:“王安,传杖。”
不多时,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隔着窗户纸,能看见侍卫提着照明的烛火,火光呈亮橙色,在窗纸上晕成点状的光斑,门外人影闪动,什么重物被放在了大殿门口,接着是侍卫走动的声音,以及青年男子细碎的呜咽。
沈琇似乎被布条堵住了唇舌,没法发声,只能隐隐泄出点气音。
他在春凳上挣扎的厉害,王安便压低声音呵斥:“还不将嘴堵严实了?等会儿叫起来惊扰了陛下,你们谁付得起这个责任?”
王安训斥的声音很低,但屋内静悄悄的,沈确跪地不语,江巡也不说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了进来,落在两人耳中。
大太监这样说,侍卫便去调整布条的松紧,沈琇剧烈挣扎,嗯嗯呜呜的含糊两声,便被塞死了口舌,彻底说不出话了。
接着,他被两个汉子按在了春凳上,碗口粗的刑杖抬起,隔着衣料点在臀腿上,江巡和沈确站在屋里,能清楚地看见庭杖起落的轨迹。
沈确偏过头,不敢再看窗外。
他这个侄子年轻气盛,自诩清正纯臣,言语无状,尤其喜欢酒后胡言,沈确管教过,也没少罚跪祠堂,可他事务繁忙,终究没法日日盯着,结果这一疏忽,就出了大事。
现在闹到君王面前,岂能善了?
江巡却执起一杯茶,略吹了吹:“看着。”
“……”
沈确强迫自己睁眼,望向窗外。
那里传来棍子与皮肉相接的声音,夹着猎猎风声,以宫中侍卫的手劲,几棍便可筋骨寸断,沈确垂眼,窗外每响一声,他眉头便是一跳,江巡在灯下注视着沈确清俊的眉眼,看他的眉峰蹙起,睫毛随棍响抖动,唇也死死的抿着,脸上一片死灰和绝望,到最后,身体居然和那声响一起颤抖起来。
江巡便轻声问:“66,够了吗?”
66屏幕翻动:“我看看……差不多了。”
此时,王安叫了停,宫中的庭杖二十一轮,每二十下要换人,防止力气耗尽,手劲太小,达不到惩戒的效果,沈确便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换人,另外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接过刑杖,一左一右,重新摆好了姿势。
他已然将下唇咬出了血。
江巡只觉着那血迹猩红刺目,眉头微跳,便伸出手,将他的下唇从牙齿里拯救出来,抹去了那点血迹。
指腹温热,点在唇上,沈确抬眼看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刹那间,无数情绪从他脸上翻涌而过,而后他忽然垂下眸子,舌尖碰了碰江巡的指腹。
不待江巡反应,他轻轻地吮吸了一下,像是奉承,又像是讨好。
以沈确的修养,这大概是他能做到最出格的事情了。
沈确敛眸道:“陛下,下面的四十棍,请赐给臣下。”
语调诚恳,像是在讨要了不得的赏赐。
江巡顿了片刻,道:“停。”
若不是沈确打岔,他本也想说停的。
窗外的声音便停下了。
沈确为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俯身解江巡的扣子,他端端正正地脱下了君王的腰带,像一位为君王更衣的臣子,而后迟疑片刻,居然不知道如何继续了。
江巡不说话。
君王神情平静,脸上也没有情欲,沈确便撩袍跪了,道:“请您传杖。”
还余四十,莫约是能扛过去的。
江巡还是不说话,他看着沈确,沈确大概是完美符合后世正统清贵文官想象的那种人,安安静静的跪在那里,仪态好得像一副古画。
史书上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盛赞他为青衣宰相,甚至在高中的史同女圈子,沈确也是热门人物。
小女生开起玩笑来什么词都有,江巡听过一耳朵,姑娘们说沈确像沈琇的寡嫂,孤苦无依地将人拉扯大,可谓操碎了心。
江巡想:可真是操碎了心。
当时他一笑而过,可人真跪面前了,低眉敛目,一副为救沈琇听凭发落的模样,再多刁难也可以忍耐的模样,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这个说法。
“……”
为了沈琇,请了一次棍还不够,居然还请第二次。
君王扯过被子,睡了下去:“更深露重,我没时间与你耗,这四十棍,欠着。”
沈确:“……是。”
他迟疑片刻,又道:“陛下……”
话音未落,江巡便道:“沈琇言行无状,二十棍小惩大戒,这京城的御史他不用做了,贬为两湖参军。”
沈确倒顿了一下。
不是这罚太重,而是太轻。
这般罪过,在牢里坐倒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贬官而已,还不是贬去千里之外,那些毒瘴虫蛇的去处,而是繁华富丽的两湖,已然是宽宥的过分了。
但君王还什么都没要。
他踌躇片刻,没摸准君王的意思,试探性的在床沿坐下,拉了拉江巡的被子。
君王闷的太死了,会呼吸不过来。
但江巡不说话,无声扯紧了被子,沈确不敢硬拉,踌躇片刻,在床沿半躺下来,不再言语。
江巡匀给他一个被角,偏头睡觉了。
被子中,66戳了戳装死的宿主:“喂,门外他们把沈琇带走啦。”
系统方才趴在窗台看热闹,将外头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江巡:“我知道。”
66:“宿主你的想法要如何知会他?”
系统忧虑道;“他不日离京,而且受伤后必然闭门谢客,不用皇帝身份的话,见不到的吧?”
江巡:“不急,我有办法。”
他阖眸闭眼,不在言语。
直到他睡去,沈确才等到机会,将捂得死死的被子从他脸上扯开。
这一日,帝师留宿乾清宫。
第二日清晨,沈琇因言行无状被贬,从京城御史,发配为两湖长史。
朝野议论了片刻,不外乎君王为何转性,又提起沈确留宿,都觉着有些荒唐,倒是两位当事人神情浅淡,不甚在意的模样。
江巡发配沈琇早有打算,他是给宋知章送人去了。
历史上两湖闹成那样,不仅仅是水患旱灾,还有另一重原因,是贪腐。
无论是朝廷拨下赈灾救济的粮食,还是用来修堤筑坝的的银钱,两湖的官员层层盘剥,瓜分大半,好在宋知章是个还算清廉,不至于从头烂到脚。
但这时宋知章担任两湖知府也没多久,强龙难压地头蛇,手上无人可用,而两湖的地方豪强世家经营已久,盘根错节,真要将这群毒瘤连根拔起,单凭一个宋知章,不够。
江巡思来想去,将历史有记载的大魏朝所有臣子过了一遍,觉着沈琇不错。
第一,家世出众,太傅的侄子,京城半数的文官他都能叫一句叔叔伯伯,不至于一去两湖就被当地豪强搞死。
第二,年轻气盛,不够圆滑,在京城难免得罪人,江巡看着也烦,但调去两湖查贪腐,便截然不同了,腐败这种事,就得要他的性子。
刀握在手上扎人,但若是去对了地方,就是难得的利器了。
以沈琇的清高,是绝对不会同流合污的。
江巡记得,后世大魏国破,沈琇屡经锻炼,圆滑不少,但历史上依旧评价他为“清正”,老来还在曾在朝堂上用笏板追着贪官打,江巡信得过他的人品。
于是沈琇离京远调这日,江巡也出了京城。
他依旧用和徐平徐英听曲子的借口,半路从红楼里拐出来,在面上覆了帷幕,白纱披盖下来,将他罩住了。
他在沈琇离京必经之路的酒楼上包了房间,又押给侍者一枚银锭与一张字条,要他去拦沈琇的马车。
那侍者倍感奇怪,沈琇虽然遭难,也远不是他能接触的,只当江巡在逗他,可江巡举止从容,通身贵气,不知是哪家白龙鱼服的公子,他不敢忤逆,试探性地拦了沈琇的马车。
沈琇被贬,难免不痛快,见着个不认识的人也没多少好脸色,他臭着脸接过字条,却顿住了。
江巡只写了一句话:“庭杖如何?可能正常坐卧?”
意味不明,沈琇却浑身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别人不知道,沈琇自己心里门儿清楚,这杖刑放水了。
不是放一点水,是放大水,放了一个东海的水。听上去风声呼啸很是厉害,但打在身上只蹭破了一点油皮,虽然还是有点疼,但沈琇甚至不用卧床,就能活动了。
他只当是小叔叔在皇帝面前斡旋,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城之外无人知晓,沈琇害怕小叔叔难做,装着卧床了好几天,在马车里都是趴躺着的,现在莫名其妙有人递了张条子,居然戳破了真相?
他不由抬头看去。
酒楼二楼临床的位置坐着个人。
帷幕遮面,看不清脸,但仪态舒展,袍服被风拂动,更显从容,此时也正执着酒杯偏头下望,看身形,该是个身量修长的年轻公子。
沈琇只得道:“停车。”
他借着车帘遮掩,鬼鬼祟祟地下了马车,从侧门进了酒楼,直奔二楼而去。
江巡坐在屏风后。
他不但垂了幕帘,还拦了屏风,屏风苏绣所做,半透不透,能隐约看见人形,见沈琇进门,江巡微微抬手,示意他坐。
沈琇满腹狐疑,在江巡对面落座,还未说话,视线落在书案之上,便是大惊失色。
那是一枚银锭,阴刻着吉祥纹案,莲花与冬青互相缠绕,正是宫里的东西。
沈琇为人跳脱,要他办事,需要震慑,江巡特意带了枚宫中的银锭出来。
哪知沈琇几乎撑着桌子探了过来,脱口而出:“你是洵先生!”
江巡一愣,又想到宋知章大抵和沈确通了信,沈琇知道他也正常,如此也省得他解释身份,便默认了。
沈琇讪讪的坐了:“先生……为何问我庭杖?”
他还记挂着字条上的事情。
江巡改换声音,丢出个平地惊雷:“你脱罪,是我的手笔。”
这话不错,沈琇的处置是江巡全程授意的,而要让沈琇按他说的做,最开始就要镇住了。
果然,此话一出,沈琇几乎握不住茶杯,他哆嗦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巡,一双眼睛瞪圆了:“您的手笔?”
他只知道那封信里,洵先生有治国安民、经纬天下的才学,可是插手宫廷,左右刑罚,这又是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江巡见他神色惊诧,说不出话,便知震慑完成了。
他便推出一封信:“你此去两湖,有几件事希望你上心。”
沈琇当即肃容:“您说。”
江巡示意他翻开书信:“我罗列了两湖如今大半的官员和地方豪绅,以及他们所属的势力,是否贪腐及特征弱点,绿笔标注的这几位放心用,没有标记的可用,至于标红的这几位……”
江巡停顿:“杀了。”
都是后世有名的贪官污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沈琇翻开,书信罗列清晰,两湖官员家世背景一览无余,他一愣:“如何杀?”
名单上既有一方大员,也有豪门世族,别说沈琇只是个小小的长史,就算他是知府,也无能为力。
江巡:“你不必动手,收集证据上报便可。”
他怕泄露本音,便压着声音说话,能短则短,异常简略。
听在沈琇耳中,就显得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虽然只见了二十分钟,沈琇却对这位“洵先生”又敬又怕。
沈琇苦笑:“先生有所不知,我是遭了陛下厌弃,被贬出京的,我叔叔虽然在朝,却也处处受制于人,我上奏,恐怕没有什么效果。”
江巡却道:“你只管上奏。”
沈琇只管上奏,至于杀人这件事,由皇帝来办。
第123章 惊梦
江巡后世翻过河东所有州县的县志,对所有官员的生平纪事一清二楚,即使史书上只有寥寥数语,他也了解大概。
他将这些弯弯绕绕给沈琇讲清楚,沈琇不住点头。
等讲的差不多了,沈琇将书信折起,收进衣衫,他朝江巡拱手:“多谢先生,今日琇受益匪浅,日后在两湖我若有不懂的,可否与先生互通书信?”
他本就想招揽洵先生,收归他沈家所用,但看江巡的手段非凡,便歇了招揽的心思,转为结交。
江巡自然应允。
沈琇人不坏,但思维跳脱且不服管束,要是由着他乱搞,那就像脱缰的野马,谁都不知道他能搞出些什么,要是能实时通信,收一收缰绳,当然是好的。
于是沈琇便问:“洵先生可否留个住址?您住在哪里呢?我想联系您的话又该往哪个地方寄信呢?”
“……”
——区区不才,家住皇城乾清宫,你叔父床边的那个位置便是。
江巡抬起茶盏,咳嗽一声。
这倒是疏忽了。
江巡当然不能让沈琇往皇城寄信,他斟酌片刻,便道:“皇城左侧百里胡同,有处三进的院落,院中种了枇杷树,你可以往那里寄。”
江巡久居皇宫,对京城还没沈琇了解,这一处院子,是他唯一知道的院子。
那院子早荒芜破败了,长久无人居住,前朝改朝换代时院子主人举家南迁,去了江南,将院子寄在牙行售卖。
江巡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百里胡同挨着皇宫,与冷宫只隔着护城河宫墙,江巡小时候坐在宫里梧桐树上往外望,恰好能看见这院子。
初秋里澄黄的枇杷结果,又在深秋落下,他那时没什么地位,掌事女官常常克扣饭食,江巡就望着那枇杷,想象它的味道。
应该是很甜。
他前世当了皇帝,还曾指名要王安给他拿院子里的枇杷,王安摸不着头脑,还是照做,太监们将果子洗干净了,整整齐齐地摆在檀木托盘上,跪着托举起来呈给江巡,江巡这才发现,那果子原来又干又瘪,表皮上全是棕红色的斑点,和他想象里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尝了一口,涩得说不出话。
后来江巡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将那枇杷树砍了,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间点,树还活得好好的。
这一世,他便不砍树了。
如今百里胡同一片都没人居住,江巡打算问问地契,将院子买下来,做联络用途。
沈琇点头答应。
圣旨要求沈琇三日内离京,他们在酒楼一耽搁,便耽搁到了夕阳西下,沈琇起身告辞,与江巡别过。
江巡则出门找牙行。
他照例拿出了宫中的银锭作为震慑,然后取了普通的银钱,顺顺利利拿下地契,成了院子的户主。
江巡估算时间,离宫门落锁还有一会儿,他的两个表哥也还沉在温柔乡里,江巡便压着幕篱,独自去了百里胡同。
这家原来也是京城富户,门上涂了朱漆金粉,现在尽数斑驳,江巡推开门,踩过一地枯枝烂叶,抬头仰视枇杷树。
隆冬时节,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可旋即,他视线忽然一凝,掩饰性的抬手,将幕篱扣紧了。
远远眺望宫中,楼阁上赫然有几个人。
哪怕隔着这么远,但看那人的仪态,江巡还是认出来了。
江巡没有后妃,宫里空空荡荡,也不怕男子冲撞,他就没拘着沈确,任他在宫内行走。
走着走着,他居然走到冷宫那块去了。
那阁楼上,王安正陪着沈确。
大太监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沈大人,您这……唉,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沈确抱歉道:“本想回摇光殿的,但不熟悉宫中道路,心里又记挂着批的折子,不知这么就走偏了,绕到这里来了。”
瑶光殿就在后宫边缘,宫中道路曲折,很容易走偏。
王安连忙道:“我带您出去吧,哎,您可千万别在此逗留了!”
大太监难得神情激动,沈确不由多问了一句:“为何?”
王安便压低声音:“陛下忌讳,不让人来,他要是知道您来了这里,该开罪与您了。”
沈确:“……此处有何不同吗?”
王安合上嘴,做了个紧闭的手势:“对不住了沈大人,事关前朝隐秘,您是外臣,就千万别过问太多了,这事儿说出去不但老奴性命不保,您也要出事。”
前一位皇帝花心好色,后宫乱得很,三宫六院七八十位娘娘,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日日都是大戏,这些人真真假假闹出了不少丑闻,后来皇帝更是碍于面子,下令官员百姓有私自讨论的一律杖杀,而沈确自诩清流,从不过问皇帝家世,王安这么说,他便不问了。
沈确看过一排排宫室,视线落在碧瓦红墙间,只觉某处宫室格外冷清,墙面的朱漆许久未补,瓦缝里杂草丛生,还没等他看清宫殿的牌匾,王安便哎呦一声:“沈大人,莫要看了!与咱家走吧!”
沈确只得:“有劳。”
他站在阁楼之上,不经意往皇城外远眺,视线忽然落在某处院落,那院落荒芜破败,庭院花木落尽,青苔爬了满墙,可院中却站着个人,他用纯白纱幕遮盖了全身,依稀可见身量清瘦修长,单是站着,便显得寂寥。
从幕篱偏斜的角度来看,他也正朝皇城的方向望来。
沈确无端一顿:“这人?”
话音未落,那人已压下幕篱,匆匆离去了。
王安心急如焚,只想赶在陛下回来前将人带走:“哎呦我的沈大人,哪来的人啊,根本没有人,您快和咱家走吧!”
沈确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胡同之中,被黛墙青瓦层层掩盖,才敛下眸子:“请吧。”
当夜,江巡宣了沈确觐见。
根据66阁下下达的指示,沈琇出事后,沈确得日日留宿帝王寝宫,与皇帝肌肤相贴才行。
江巡本来有所顾虑,可66看着他为难的表情,就观察了一下尺度,用它的内置计算器点点戳戳按了半天,综合参考前面几位偷工减料的宿主的评分,再经过详细缜密的计算,发现其实不需要怎么深入交流,只需要贴着就寝,贴一晚上就能达标,欢欢喜喜的告诉江巡。
江巡微妙的松了口气。
重活一世,他确实不知道如何面对沈确,只将人宣进宫,匀一节被子给他,而后侧躺着睡了。
可这夜睡得不怎么踏实。
或许是故地重游,瞧见了那棵枇杷树,或许是连日来操心太过,又或许是神经衰弱,本也睡不好,江巡恍恍惚惚的,就梦见了小时候。
不受宠的宫人是没有炭火的,当然也没有棉絮,如果病了冻死了,一卷席子裹了丢出去就好,江巡记得有一年春,京城疫病,常与母亲一起做针线的宫女得了肺痨,拖了两天还未死,但公公们怕她感染,还是裹了席子。
江巡趴在梧桐树上,看她被抬出宫,江巡不知道她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他记得那女官给他做过虎头鞋,改过两次鞋底,后来穿破了。
京城一如既往的喧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时他盯着那卷席子,心想,要是能将皇宫一把火烧了就好了,要是能将京城也一把火烧了,就更好了。
后来他当了皇帝,他还是这样想。
他不喜欢皇城,也不喜欢京城,不喜欢那名为父亲的皇帝,也不喜欢这个国家。
他想,要是覆灭就好了。
沈确说他朽木,他认,他就是想当朽木,歪歪斜斜的,最好能直接拖垮这间大厦。
然后,就真的来了一场大火,也真的覆灭了。
那样多的痛苦盘旋在京城上空,徘徊不去,江巡幼时经历最深的苦难是那个被抬出宫的姐姐,可现在,他已经记不清看见了什么了。
大概是血,火,和哭号。
梦境像是那一天的重现,铺天盖地的红,江巡下意识地往被子里卷,稍一动作,便将沈确惊醒了。
沈确点了灯,俯身去摸江巡的额头,轻声唤他:“陛下?”
额头上有汗。
江巡未醒,沈确便去捏了捏他的手掌,同样摸到一手冷汗,他拉过被子将人裹紧了些:“陛下?”
连着唤了好几声,江巡还是没清醒,却与沈确蹭到了一处,脊背刚好抵着沈确的胸膛,沈确伸手摸了一把,背上同样是冷汗。
脊背单薄,肩胛骨微微凸起,沈确这才发现,皇帝的身体实在是过于虚弱了。
其实前世这个时候不至于此,那时江巡虽然瘦,还是健康的,但江巡现在这身体是66直接从现代拉过来的,现代社会的江巡正经历高三,本来底子就差,还伴随神经衰弱和贫血等诸多病症,能走能跳已经不错。
沈确感受着手中的触感,暗自心惊。
江巡像是觉着冷,背紧紧抵着他,却不肯转过来,沈确试探性地环住他,没有反抗。
君王有轻微的发热。
白日在酒楼临窗而坐,吹了风,又在院子里独自转了圈,以江巡的破身体,要不是系统加持,他早该进医院了。
古代风寒不是小事,能要人性命,沈确蹙眉:“陛下,您可还清醒着吗?”
他提高音量,江巡便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晕得很,不知今夕何夕,他记起他是个学生,他在高三,便茫然看着沈确,疑惑道:“你……”
你还活着吗?
……隔了那么多年,你还活着吗?
沈确眉头蹙的更死,披衣欲起,想要吩咐王安叫太医,可江巡却伸出手,拽住了沈确的衣襟。
像是小动物寻找热源那样,他靠了上来。
第124章 喂药
江巡发着烧,脸上一层薄汗,他眉头紧蹙,用力攥着沈确的胳膊,目光定定落在沈确身上,像是在确认他是谁。
君王用视线细细描摹沈确的眉眼,从他温雅清俊的眉眼到衣服牢牢包裹的脖颈,最后忽然吓到一般,伸手掀开了被子,朝沈确伸出手来。
沈确吓一跳,君王如今的情况可吹不得风,连忙将人裹住了。
可江巡却焦急的挣动,他像从窝里出来觅食的动物,从被子中探出一只手,去够沈确的腿。
沈确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腿到底对君王有什么吸引力,可江巡已然摸索到了他的膝盖,他用指腹触碰着肌肉的每一处起伏,感受着骨骼的每一块转折,细细地按了许久,才浅浅的松了口气。
“……”
君王发着烧,指腹滚烫,烫得沈确小腿一跳,怪异的感觉从膝盖一路袭上心头,他略动了动,却硬生生止住动作,任君王摸索。
沈确敛眸,哄道:“您进被子里,在被子里给您摸,好吗?”
江巡似懂非懂,他放开沈确,像是确认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再挣扎,卷过被子背对着沈确躺下了。
并不是舒展的睡姿,而是面对墙更,蜷缩着卷成了一团。
这是个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皇帝像是梦见了可怕的东西,他只占了很小的位置,几乎要缩在墙角了,显得迷茫又惶惑。
沈确皱起眉头。
皇子们金尊玉贵的养大,每一个都是舒展且自如的,江巡更是其中尤其不服管教、行事出格的那个,这点从他的皇子时代到皇帝时代从未变过。
当时学堂上十几个皇子,江巡就是最喜欢盯窗外发呆,完全不听讲的学生,一副被宠坏了的模样,他怎么会露出惶惑不安的模样?
江巡烧得迷迷糊糊,身体忽冷忽热,沈确伸手来摸他,他就试图靠近身前的热源,也蹭到了沈确身边,沈确便揽住他,掖好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冷汗冰凉,可皮肤却发着高热。
这样发几个时辰的烧,人要烧出事了。
沈确按住江巡,他想出门叫太医,可君王死死拽着他一截袖子,沈确也不能扯开,他犹豫片刻,伸手抱住江巡,安抚地拍了拍君王的脊背。
沈确轻声道:“陛下,臣去给您唤太医。”
这是个略显僭越的动作,可江巡确实安静了下来,沈确便披上衣服,吩咐王安传唤太医。
而后,他再度绕进屋内,查看君王的状况。
江巡还是锁着眉头,嘴唇轻微张合,呢喃着什么。
梦中的人会混淆时间的观念,将几段记忆混合在一起,沈确俯身去听,江巡音节含混,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出“冷,被子,走水,救人”等零星词汇。
沈确拼凑,觉着他大概说的是“冷,想要被子,走水了,救人。”
风马牛不相及,他再次俯身,听江巡又吐出了两个词。
“姐姐”和“母亲”。
先帝宫中妃子众多,除了母家格外有权势的几个,都泯然众人,沈确并不清楚。至于姐姐,先帝有数位公主,比江巡年长的只有两位,封号安平和宁国。
两位公主都早已出嫁,与夫婿琴瑟和鸣,久不入宫,沈确思索片刻,没听说谁与江巡有所交集,但他本来也不太知晓宫里的事情,不清楚也正常,只心道:“陛下可是想哪位公主了?”
皇帝母亲早逝,如今没有太后,江巡想见是见不着了,但皇帝想见姐姐却不难,隔几日就是千秋节,届时举办生日宴会,宣两位公主觐见就是。
江巡时热时冷,便老是蹭被子,沈确伸手压住了,将君王牢牢扣在被子里,哄道:“陛下莫动了,这病要发汗才好……您想哪位公主了?改日让王安宣进来,给您见上一面。”
江巡掀开眼帘,迷茫地看了沈确一眼,又合上了。
他说:“见不到了。”
“……永远也见不到了。”
那个会给他做虎头鞋的姐姐,会将饭食匀一点给他,会和母亲一起抱他的姐姐,永远也见不到了。
沈确心中疑惑更胜,两位公主虽然不在宫内,可都活得好好的,其中宁国公主的夫婿是京城侯爵,侯府离皇宫也就几条街的距离,一道圣旨传下去,两盏茶的时间公主就入宫了,怎么会永远都见不到了。
然而君王已经闭目睡去,沈确不好再问。
过了莫约半个时辰,软轿载着太医令一路小跑到了宫门下。
太医令今年六十有余,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大半夜被从被子里叫起来,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将医箱放上床头:“沈大人,陛下这是?”
沈确将江巡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捉出来,那手腕受凉,下意识想缩回去,却被沈确强硬的扣住了。
帝师将皇帝的腕子按在脉枕上,示意太医把脉:“不知怎么了,下午和两位世子出去,回来便成了这样,发烧,哆嗦,出冷汗,思维也比较糊涂,说了许多有的没得,我担忧再降不下来会晕厥过去。”
闻言,太医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摸上江巡的脉搏,细细诊治,脸色逐渐古怪。
沈确:“如何?”
皇帝虽然不算英明,但也不算离谱,如今这个节骨眼,北狄虎视眈眈,朝中乱成一团,无论出于何种考量,江巡绝不能出事。
况且……
沈确垂眸看向江巡,君王的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体兼具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修长,腰背却是单薄的厉害,全然不是宫中富养的模样。
那太医斟酌良久:“依老臣的看法,陛下是吹了冷风,受了风寒,这才持续发热,但……”
他犹豫片刻,竟然不敢再说了。
沈确蹙眉:“事关圣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太医:“风寒是表象,陛下真正的问题是身体底子很差,内外亏空,这是长期的损耗,并非一下子弄出来,此次风寒只是提前引爆了而已,而且从脉象来看,陛下该是……该是忧思过度,需要派遣苦闷,万万不能再郁结于心了。”
这话一出,不但沈确沉默了,连王安都克制不住,挑起了眉头。
……忧思过度?
谁忧思过度?他们陛下忧思过度?!
一瞬间,太医不得不舔唇掩饰失态,王安更是面露惊异,而沈确并未说话,只是道:“开药吧。”
诊断出了如此结果,太医也倍感心虚,匆匆落笔将药方写好递给沈确,便告辞离开了。
沈确扫了眼,多是些滋补温养的药材,需要日日服用,不可间断。
王安带着药房下去,不多时,端上来一碗棕褐色的药汤,闻着便苦,大太监将药碗递给沈确,愁眉苦脸道:“沈大人,这?”
他可不敢给皇帝灌这种东西。
沈确道:“我来吧。”
他扶着江巡半坐起来,将勺子递到他唇边,江巡能感受到药的苦味,抿唇推拒,便听沈确说:“陛下,退烧降火,臣让王安准备蜜饯去了。”
少年人,总还是要哄的。
江巡恹恹睁开眼,轻声问:“66,我必须得喝吗?”
他当时仔仔细细看过系统的合约,在剧情任务期间,他的身体不会出事,至于剧情任务之外,江巡也不在乎了。
66匆匆道,下意识:“要喝的。”
江巡是唯一一个认真看合约的宿主,66本来应该高兴的,可它此时心惊肉跳,飞快地扯了个慌:“……系统会保证宿主的最低生命,但如果您在剧情前就处于生命值见底的状况,很多剧情无法完成,也就无法85……嗯,怎么说,总而言之,要喝的啦!”
说到后来,66都开始急了。
江巡便笑了声。
66:“快喝啦!宿主你还好意思笑!快喝啊!”
它真的有点急了。
除了系统,帝师的眉头也没松开过。
江巡不动,沈确又不能硬灌,握着勺僵持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哄,只道:“或许陛下还有什么想吃的,请吩咐臣,药喝完了给您准备?”
江巡一哂,心道哄三岁小孩呢,沈确话音未落,他已然接过碗,将药一口闷了。
沈确略略惊异。
以皇帝的脾气,他本以为不折腾一番,江巡是不会喝的。
可江巡喝的干脆,一饮而尽,甚至没有等蜜饯。
中药苦涩,江巡口中泛酸,便压着胸膛,轻微咳嗽起来。
沈确便伸手,想替君王顺顺脊背,可江巡看了眼屏幕,他们今日的亲密度已经满了,便挥开他,道:“沈大人下去吧,后半夜朕自己睡。”
沈确一顿:“您才染风寒,还是要人守着。”
江巡垂眸:“王安会守着我。”
江巡昏君的名头名声在外,又将帝师困在宫里,还变着法子侮辱,虽然是剧情需要,但江巡问心有愧。
毕竟史书指责江巡昏庸无道的时候,有一条罪名就是逼迫老师,将后世名垂青史的青衣宰相扣在宫中,肆意亵玩。
前世江巡是出于何种心态,他已然想不起来了,但这一世他既然不想把沈确如何,亲密度也刷够了,他便想先放沈确回去,这样沈确也自在些,省得躺在昏君身边,心惊肉跳的,睡也睡不好。
沈确蹙起眉头。
他反对道:“陛下,王总管只能睡在外间,您半夜挣脱被子,他不能第一时间发现。”
江巡依旧恹恹:“不能便不能吧。”
死不了。
沈确眉头蹙的更死:“陛下,不妥。”
刚刚江巡挣扎的有多厉害,沈确看得一清二楚,以君王如今的身体要是挣脱被子吹一晚上风,明天太医就要开会,后天京城就要挂白花,大后天文武百官就要齐齐下跪,来乾清宫给他哭灵了。
“……”
江巡心中好笑,心道他想让沈确过的舒服点,沈确还不乐意,眼巴巴地往他这里凑能是为了什么,便移开视线,平平道:“薛晋的案子已经结了,他是冤枉的,刑部大理寺还有些证据需要处理,但最迟下个月,他就从牢里出来了,没伤没痛,身份也不会变,还是镇北候的世子,我也不会再难为他。”
非但不会难为,江巡还会接着洵先生的身份,将后世的知识倾囊相授,将改朝换代后的数次天灾人祸尽数告知,帮助薛晋成为更合格的君王。
沈确却是一愣:“陛下,薛世子……”
他想说这关薛世子什么事儿?他刚刚压根没想起薛晋这号人。
江巡说话一言九鼎,沈确之前已经接到了沈琇的来信,知道侄子被松松放过了,二十棍连皮都没打掉,纯属打给他看的,至于薛晋,这案子也是沈确一直在追的,自从温泉那夜后,皇帝便松了口,如今的进度他一清二楚。
但江巡已经躺下去,将被子拉过了头顶,罩住耳朵,还用手堵着,牢牢封死了。
皇帝压着被子,心想:“我不听。”
沈确又要和他说薛晋,他不想听。
病中的人总是容易疲惫,江巡这回躺下去,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留下沈确坐在床沿,王安在门边候着。
大太监为难地看了眼沈确:“沈大人?这,陛下刚刚吩咐,要您回自个的宫殿睡觉。”
沈确看了他一眼:“陛下如今的模样,公公觉着能离开人?”
“……”
王安面露难色:“可是陛下如此吩咐,明儿起来看见您还在这儿,怕是要怪罪下来,这,这我们也吃不起啊,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确却道:“不会。”
皇帝不会怪罪。
沈琇的事情过完,沈确基本可以确定江巡是有点嘴硬心软的,尤其是对着他,虽不知缘由,但确实是心软的。
他挥手让王安下去,在床沿躺了下来,碰了碰君王的肩胛皮肤。
还是冷的。
而君王迷迷糊糊的,又蹭了过来。
——被抱住了。
第125章 半年
江巡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沈确已经去办公了。
君王在床上恍惚了片刻,被子里余温未散,依稀可见另一人躺过的痕迹。
王安绞干巾帕,小心地点上江巡的眼角:“陛下起吗?”
江巡:“他几时走的?”
王安陪笑:“……走了约半个时辰了,昨儿我提醒了沈大人,沈大人不放心您,又守了一会儿。”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个撇清了。
江巡却笑了声:“不放心我?”
以他对沈确的所作所为,沈确不可能不放心他,只是今儿日子比较特殊,不得不演戏罢了。
今天是薛晋最后一场审判的日子。
虽然皇帝下了口谕不予追究,但薛晋不从牢里走出来,便算不得尘埃落定,如今镇北侯一方都卯足了劲儿,等今日审判的结果。
66戳了戳宿主:“有轿子的剧情哦。”
江巡道:“我知晓。”
这一日在前世同样是重头戏,那时江巡看薛晋不爽已久,虽然沈确斡旋之下他松了口,却老想着折腾点什么。
于是,他也参加了这次庭审。
不但参加了,还将沈确也带去了,路上的轿子中,帝师眉头紧蹙,隐含担忧,江巡就问:“沈太傅该知道想要薛晋脱罪,该如何讨好我吧?”
他其实也没想好要沈确怎么讨好,比如软声求两句,或是其他什么,但当时他与沈确已然在龙床上滚了又滚,沈确当即抬眸,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隔着薄薄的帘子,便是京城喧闹繁华的大街。
皇家的帘子轻盈飘逸,用了蜀中最好的蚕丝,风一吹便能掀开,从大街两侧的茶楼酒肆一望,便能望见里头。
要沈确在轿子里做什么,以他的修养,就算杀了他也做不到。
但为了薛晋,沈确还是跪了。
他借着马车遮掩面容,去碰江巡的衣带,江巡瞬间就起了火气,他一路生闷气生到了三司会审的现场,在所有人战战兢兢的表情中,臭着脸将薛晋放了。
现在要复刻的,就是这样一段剧情。
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江巡看了看时辰:“王安,备轿,先去文渊阁。”
这个点,沈确应该在阁里殚精竭虑的批折子。
于是,皇帝的轿子悠悠从文渊阁面前路过,大太监王安愁眉苦脸的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在沈确耳边耳语。
同僚们都伸长了耳朵。
沈太傅如今地位尴尬,说是朝臣又像宫妃,众人瞧着他,总有些落井下石看热闹的意味,王安也怕沈确表情挂不住,冲撞了皇帝。
可沈确神色如常:“知道了。”
他当即推开折子,与王安上轿。
撩开帘子的瞬间,便是一愣。
皇帝独自坐在角落。
这轿子宽两米多,坐下两人绰绰有余,可江巡只占据了边角的一小块位置,正掀开帘子望轿外看,他手上捏着块糕点,确并没有吃,只是握着发呆。
他像是刻意在避免和沈确接触。
沈确想到君王昨日晚上也赶他走,迟疑片刻,试探道:“臣可以靠着陛下坐吗?”
“……”
他刻意给沈确留了位置,怕贴的太近他不自在,沈确却不领情。
江巡依旧看窗外,干巴巴道:“可以。”
于是沈确靠着他坐下来。
王安吩咐起轿,由于他两不约而同的坐在了轿子一边,重心歪歪斜斜,也不知抬轿的轿夫骂了多少句,轿子平稳的穿过了宫门,步入繁华的街市。
66戳了戳宿主:“宿主?”
江巡恹恹道:“嗯。”
他不喜欢沈确说薛晋,更不喜欢沈确伤害自己为薛晋求情,可剧情又不得不走,于是再次干巴巴的念台词:“沈太傅知道如何该如何讨好我吧?”
然后他收回视线,不想看沈确震惊不可思议,接着心如死灰,最后慷慨赴死,跪地哀求的表情。
可旋即,他的手腕便被捉住了。
沈确没有震惊,没有不可思议,更没有心如死灰慷慨赴死,他只是整个靠了过来,用小腿碰了碰江巡的腿,让热度隔着衣料传递过去,而后他执起江巡的手,扣着他的腕子拉过来,恰好放在大腿最有肉感的一段。
大腿蹭了蹭手掌,像是在邀请他把玩。
这腿还没有跪废,匀称且漂亮,不是后世萎缩的模样,肌肉线条莹润的恰到好处,触感温润,轻轻抚摸上去,像在把玩一块古玉。
帝师清了清嗓,端正道:“回陛下,臣知道。”
用的是在朝中奏对的语气。
江巡“……”
“???”
66:“?!?!”
——你知道什么了你,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宿主每件事情都做了每句台词都说了怎么剧情又他妈的偏了啊啊啊!!!
江巡先是懵,然后吓到一般抽回手,他抬眼看向沈确,眼睛倏忽瞪圆了。
任谁在正蹲墙角装蘑菇自闭,害他蹲墙角自闭的罪魁祸首忽然扯过手,硬要把大腿塞给他摸,都是要被吓到的。
“……”
江巡的眼型偏狭长,眼角下垂,眼帘总是耷拉着,无论什么表情,都带着疏离与厌世。
可现在,这双漂亮的金棕眼瞳瞪圆了,那点厌世的冷清散了个干净,露出少年人的鲜活气来,他愣愣看着沈确,手上的糕点啪唧滚下来,像一只傻掉的猫。
沈确便笑了。
他一笑,江巡就更呆了。
沈确前世很少笑,他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一个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国家,一个任性不知事的君王,以及帝国边境虎视眈眈的蛮族。
那时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差,江巡昏庸暴虐,沈确如履薄冰,以至于相处了那么久,江巡从未见过沈确笑。
他对沈确的印象停留在瘦骨嶙峋的文臣,历史上忧国忧民的青衣宰相,他的眉头该总是深蹙着,可现在,他却在笑。
沈确长得好看,眉目舒展开来的时候,当真是月朗风清,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这笑并非讨好,而是纯然的开心,像是看见了什么让他愉悦的东西。
……让他愉悦的东西?
江巡狐疑地环顾四周。
马车就那么大,帘子还好好的扣着,沈确看向的方向,除了马车壁,就只有他江巡了。
江巡皱眉,心道:“不会是我吧?”
——他刚刚甩开手不敢往下摸的表情很好笑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江巡有些恼怒,心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于是他偏过脸,再次不看沈确了。
沈确将掉了的糕点重新捡回桌面,看着君王别扭的表情,他略有点为难,却还是试探:“不喜欢这里,那要别的地方吗?”
江巡:“?”
他再次扭头,蹙眉盯着沈确,几乎是在瞪他了。
可帝师技能点都点在安邦治国,察言观色的技能只能说勉强能用,但对着江巡这种万事藏心里的,他的技能点就不够看了,于是道:“……回去可好?大庭广众,臣倒是无事,怕伤了陛下的英明。”
江巡:“?”
什么回去?什么无事?什么伤了英明?
要是前世,沈确是不敢和江巡讨价还价的,以至于江巡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他维持着冷淡厌世的表情:“……谢谢,我不需要。”
之所以说谢谢,是在二十一世纪说惯了,江巡一时震惊没维持住人设,脱口而出。
沈确眼中笑意更盛,他俯身将轿中准备的糕点放好,问:“陛下,路途遥远,要用些糕点吗?”
江巡:“不吃,也不要和我……。”
他想说:“不要和我说话。”又觉着太礼貌,不符合昏君的身份,便强行改成“闭嘴,不想听你说话。”
沈确便不出声了。
轿中安静下来。
轿内气氛古怪,王安在轿外不停擦汗,不知轿里的两位祖宗在闹些什么,好在路程不长,没过多久,便停到了三司会审的门口。
江巡率先下轿。
他路过公堂,往高位走去,与跪在地上的薛晋擦肩而过。
薛世子前世在牢里受了不少苦头,当时狱卒揣摩圣心,有意磋磨他,弄的血糊糊。
江巡心怀愧疚,专门吩咐王安让他照看一二,于是薛晋虽然灰头土脸,却还是好好的,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等君王落座,帝师也落座,惊堂木一拍,会审开始。
这事儿结果已定,会审只是走个流程,江巡便没听,只是对着薛晋出神。
原来后世肃清寰宇、万世称颂的大梁开国帝君,是长这个模样的。
和他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江巡身体差,偏羸弱,看着多吹点风就能死;薛晋却是俊朗健壮,能拉开七石弓的将门子弟。
他遭了无妄之灾,却也不敢怪罪君王,像个小媳妇似的跪在底下,扭扭捏捏。
庭审重要,镇北候也来了,老人家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等判决赦免薛晋无罪的时候,还是颤颤巍巍的跪了,给江巡磕头。
江巡来自二十一世纪,看不得这个,只咳嗽一声:“您请起。”
他状似有意无意,寒暄:“薛爱卿此番受苦了,您此番千里迢迢来京城,可有落脚的地方。”
镇北侯连忙道:“承蒙君王关心,住在城西会馆。”
江巡点头
他轻描淡写地免了薛晋所有罪过,又给了些补偿,而后才离去。
轿子载着他回了皇宫,将沈确送回文渊阁,可当天下午,江巡却再次出了皇宫。
他依旧用着去红楼看歌女的名头,却顶着幕篱拐进了城西会馆,抵给看守一枚宫里的银锭,指名道姓要见薛晋。
薛晋在封地是身份贵重的世子,在京城却算不得什么,听说来人有宫里的信物,当即便出来迎接。
江巡倒也不和他客气,依旧用了洵先生的身份,而后就着薛晋守地的地形,与他说起了军队的事务。
江巡两世都不曾从军,他看到的都是纸上的文献,有些甚至是薛晋后世自己总结出来的,包括如何改变晋升机制鼓舞士气,如何改进兵器抵抗骑兵等等。
但史书对军事细节记录寥寥,他说的不深入,只是浅表,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已经是宝贵的财富了。
薛晋认认真真的记了,他与沈琇沈确都熟识,知道有洵先生这个人,可记到后来,薛晋苦笑一声:“劳烦先生看重了,只是我如今被扣在京城,回到军队的日子遥遥无期。”
江巡却道:“不远了。”
前世他将薛晋扣在京城扣了好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离致使神州沦陷的那场战役,也不过半年之期。
薛晋一听,眼神便亮了:“当真?”
江巡:“当真,最迟三月,皇帝就会放你回北疆。”
隔着一道幕篱,江巡敛下眸子。
时至今日,三位大梁最重要的人物,君王薛晋,丞相沈确,督察御史沈琇,他都以洵先生的身份联络上来。
还有半年时间留给江巡,应对后来的危机。
第126章 千秋宴
薛晋从牢里放出来没多久,便是皇帝的千秋宴。
薛晋此时还留在京城,他是王侯世子,自然也得出席,江巡拉过名单看了一眼,到想起来个事儿。
前世千秋宴,出了个岔子。
徐平徐英两人与沈绣有怨,当时是奔着搞垮沈家去的,可江巡放了水,沈琇被打了一顿,贬谪去了两湖。
两兄弟心中怨气未消,在宴会上见着与沈琇交好的薛晋,便将气撒在了他头上。
在他们看来,薛晋家族远在塞北,在京城一没钱二没势,软弱可欺,就算刁难一下也无所谓。
他们看薛晋不爽,诚心磋磨于他,便故意找茬,在千秋宴上扯坏了薛晋的衣衫,扒了他的鞋袜,害将他推落水中。
在君王面前坦露身体是非常失礼的事情,自然要罚。
江巡记得,他罚薛晋跪诫石,而徐平徐英则罚了闭门思过。
诫石是宫中一块专门用来罚跪的石头,上头的纹路凹凸不平,跪一个时辰便难以为继。
江巡咨询66:“这段我是否需要1:1复刻?”
66道:“原文并未细写,与主角无关的带过便可。”
沈确是剧情主角,只要他的人生轨迹一切如常,不出大差子,其余的都无事。
“这剧情有什么与沈确有关的?”
66将文本从头看到尾:“太傅为薛晋求情,您不满,将人拖上轿子带走了,而后阴阳怪气了几句。”
没有罚跪情节,不需要他绞尽脑汁想借口,江巡点头。
沈确下跪,他拉开,扯上马车,然后阴阳怪气。
流程明确,剧情清晰,简单。
而此时,前朝已经忙碌起来。
这千秋宴是皇帝的寿辰,江巡少年登基,此时还不及弱冠,这是他第一次办千秋宴,便办了格外隆重。
礼部不敢擅自决断,将宴会折子递到了沈确眼前,由他来主持操办。
沈确勾掉了些不必要的礼仪,吩咐道:“届时家宴,请两位公主坐到皇帝身边”
沈确还记得江巡在梦里叫姐姐,少年君王发着烧,声音哀切的叫着姐姐,好不可怜。
于是千秋宴当日,江巡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盛装打扮的姑娘。
不但江巡本人一头雾水,宁国安和两位公主也是一头雾水。
皇家亲缘淡薄,尤其是先帝这样皇子公主三四十位的,两位公主养在深闺,江巡见都没怎么见过,更不要说亲情,但碍于沈确这样安排,他们就别别扭扭坐了。
江巡只能问问他们的夫婿,再问问孩子,像极了21世纪过年回家没话找话的模样,几人一番尬聊,江巡一抬头,却见沈确远远的看着他。
沈确想得是:“想见姐姐,见到了,总该开心一点。”
他与薛晋坐在一处,问了些塞北的边防状况。而皇帝独自坐在那一桌,没与身边人说两句话,忽然起身,往他这边走来了。
江巡强行挤开薛晋,插入了他们之间。
薛晋先是一愣,而后乖觉道:“陛下,先去拜访其他人。”
他一直坐在这里,没法触发徐平徐英的剧情。
江巡挥挥手,准了。
沈确为皇帝夹了两根小青菜,江巡身体不好还不爱吃肉,是个属兔子的,专挑素菜扒拉,帝师将笋也放到他面前,试探性的夹了个丸子:“陛下不和姐姐说话?”
江巡不爱吃丸子,他用筷子戳了戳,犹豫片刻,还是吃了。
沈确便又夹了一块子肉。
江巡将肉扒拉到一边,拒绝食用。
沈确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
前世他不会做这些,剧情没有规定,江巡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只是闷头吃菜:“不熟。”
沈确夹菜的动作一顿。
不熟?那日梦中呢喃,皇帝说的姐姐是谁?
他隐隐觉着不对,像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手上筷子却没停,从江巡碗里夹走了他不要的肉,径直吃了,在江巡皱眉时,又给他补了个丸子。
帝师道:“膳食讲究平衡,荤素搭配是养生的道理。”
江巡一愣,心道你还训起我来了,他当即皱眉,沈确却碰了碰他的腕子,安抚似的捏了捏,甚至腿也碰了上来。
“……”
江巡火气发不出来,低头咬丸子。
沈确眼角眉梢略带了三分笑意。
——皇帝果然心软。
接着有乐师与舞女相继表演,琴声泠泠,舞姿绰约。可江巡前世早就听惯了,又去了现代,对表演兴致缺缺,他换筷子瞬间一抬头,沈确依旧在看他。
江巡皱眉:“为什么盯着我?”
沈确便道:“无事。”
他只是在想,皇帝既然对歌舞没什么兴致,那日日和徐平徐英两兄弟出门,又是为了什么?
沈确心中疑惑更盛,思索片刻,却没有结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们这边说着话,宴会竹林边传来喧闹声,接着是男子的惊叫。
不多时,王安快步走过来,俯下身子:“陛下,薛世子和徐大世子起了冲突,两人坠进河里去了。”
沈确眉头便是一跳。
徐英、徐平两兄弟是纯正的草包,却和江巡沾亲带故,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薛晋对上他们讨不得好。
江巡也站了起来。
沈确紧随其后,他们一群人走到荷花池边,薛晋刚从水里爬上来。
他鬓发散乱,衣襟大开,腰带被徐英扯烂了一半,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江巡不由多看了两眼。
薛晋时常锻炼,身材好的出奇,胸肌、腹肌样样出挑,放在21世纪能直接去当男模。
眼下早春时间,天气乍暖还寒,薛晋冻的哆嗦,他抬眼看见江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脸色当即一白,伏跪了下去。
这时徐英也从水里爬了上来,他眼角破了一块,手臂也有擦伤,嘴里骂骂咧咧的站在一旁,抬手摸了摸眼角,嘶了一声。
眼角在流血。
徐平见状,立马拱手:“陛下,我兄弟二人与薛晋玩闹,调笑了两句,可不知怎的,他突然动手,不但将徐英推入水中,还将他抓破了相。”
薛晋面露愤慨,想要出言反驳,可他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
可在江巡面前,他不敢辩解,瑟缩着跪在原地,垂头丧气,好不可怜,像只闯祸的阿拉斯加。
如今这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徐平徐英在找茬,这两兄弟也没想藏着掖着,连诡计都懒得弄,但皇帝就是偏向两兄弟,于是大臣们围了一圈,谁也不敢多说。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薛晋。
众人低眉敛目,气氛一时冷凝下来。
虽然所有人都以为江巡在生薛晋的气,但其实,江巡在发呆。
——在不需要治国理政,也不需要跑剧情的时候,江巡很容易发呆。
比如现在,他就看着薛晋的肱二头肌发呆。
凭心而论,薛晋的身材不在他的审美点上,他还是喜欢沈确这样修长文雅的风格,但薛晋的身材,江巡有点羡慕。
……看这饱满的肱二头肌,尺寸宽到离谱。这就是能拉开七石大弓的手臂吗?
江巡两世为人,都身体孱弱,病怏怏的,不像薛晋,宽肩窄腰,肌肉饱满,一看就非常健康。
沈确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在江巡身边待了良久,他大概能从皇帝的动作判断他的心情,比如现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江巡面无表情,像是不高兴了,但是并非如此,君王其实在发呆。
而且是看着薛晋发呆。
他同样看向薛晋,看着世子极不得体的衣着,眉头皱的更死。
沈确便迈步上前,挡了皇帝的视线,斥责道:“薛世子,在陛下面前这样衣衫不整,何等失礼,还不速速下去,换身衣服?”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皇帝还未开口,哪里轮得到沈确多言?
沈确静静立在皇帝面前,没再说话。
虽然是僭越,但他不认为皇帝会怪罪他。
皇帝没有生气,也不打算怪罪薛晋,他甚至对薛晋有点兴趣。
江巡果然没怪罪,只微微颔首,他看着薛晋,越发神游万里。
……沈确求情的剧情不是这里?那这是在……以退为进吗?
薛晋如蒙大赦。
他当即感激的看向沈确,只当帝师在为他解围,匆匆站起来,跟着王安走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换好了干净的衣服,杵到江巡面前,又委委屈屈地跪下了。
江巡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衣服不太合身。
薛晋的身材实在健美,宫中没有背他尺寸的衣服,只能委委屈屈缩在小一号的袍子里,胸怀之伟大,简直直裂胸襟。
江巡看着他胸前薄薄的衣料,又开始神游。
这剧情他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站着当吉祥物就好。
沈确再次皱眉。
而皇帝宽和平静态度让薛晋有了三分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回陛下,臣,臣有话说。”
江巡:“你说。”
“徐世子的脸不不是臣抓破的,是我们从岸上翻下去,撞到了崖壁,您现在,现在去看,岸边还有蹭破的血,血迹。”
江巡心道造孽,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将好好的小将军吓成了结巴。
王安依言查看:“回陛下,岸边确有血迹,还挂着油皮。”
薛进便抬眼殷殷切切的看着江巡,像是在求他主持公道,然而目光从徐平、徐英两兄弟身上掠过,又无声暗淡下来。
两兄弟是皇帝的宠臣,而他前些日在秋猎冲撞了皇帝,两相比较皇帝会偏向谁,不言而喻。
于是他求救似的看向了沈确,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在说:“老师救我。”
江巡也在等沈确求情。
他还得走将人带回轿子,阴阳怪气的剧情。
然而而在薛晋殷殷切切的企盼中,沈确居然后退一步,移开了视线,颇有点任薛晋自生自灭的意思。
江巡&薛晋:“……”
江巡只得点他出来,干巴巴的问:“沈爱卿,你有何看法?”
沈确拱手:“听凭陛下做主。”
薛晋不可思议的看向他:“……老师?”
江巡:“……薛世子言行无状,闭门思过吧。”
便这样轻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薛晋呆住了。
徐英一愣,刚要上前,又听江巡道:“徐平,徐英两人,欺君罔上,陷害他人,罚跪诫石一夜,闭门思过。”
竟是将前世薛晋和徐平的惩罚调转了过来。
徐英不服,正想说话,却见沈确已然握住江巡,低声询问:“陛下可是乏了?宴会也到了结束的时候,更深露重,容易风寒,陛下披上大氅,与臣一起回宫可好。”
四处落针可闻。
江巡便这么被帝师温和的扣着,带上了马车。
江巡:“……”
时间:晚宴后。没错。
地点:轿子。没错。
剧情:扣住某人的手,带上马车。没错。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66擦了把汗,强行道:“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全对,我们至少拿75,剧情大差不差,也能补点分……宿主,你的阴阳怪气呢?”
江巡:“帝师好大的威风,此番越俎代庖,将朕放在何处?”
沈确:“臣知罪。”
干脆利落。
江巡:“……”
他坐到一边,不愿意搭理沈确了。
千秋节过后,江巡与沈确都忙了起来。
沈确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喜欢上了散步,时常在宫中迷路,被王安领回去,还常常散到冷宫旁边。
至于江巡,则是忙着筹备北狄战事。
他频繁出宫,以洵先生的身份联络三人。
那种枇杷的院子早已荒芜破败,江巡请人人修缮,重砌了院墙,加固了榫卯结构,而后他自己动手,清理了院中的杂草,补上了紫藤和迎春。
紫藤和迎春是江巡从花匠那里买的,都还是手指细的小苗,嫩生生卷着叶子,怯怯的缩在架子旁。
江巡心想,他是看不见花开了,但明年这个时候,花会开得很热闹。
最后江巡将屋内的陈设也换了一遍,宫里的家具喜欢花团锦簇,风格富贵热闹,江巡却照着后世的口味,专门挑素净淳朴的。
杉木的牙床,水曲木的桌子,放上新买的茶盘,摆好京城不知名匠人锻造的铜壶和紫砂,再配一些碧螺春,枇杷院子焕然一新,与昔日截然不同了。
三人中,沈琇是与他来往最频繁的,这孩子性子跳脱,他先是试探性的上了两分折子,罗列了不大不小的两个贪官,江巡随手盖印,准了。
沈琇不觉着他的折子有什么用,可不出两月,这两人便被检查清算,褫夺职位,而后中央发布调令,又调了两个新的上去。
新来的两个人都是地方小官,年纪轻轻,声名不显的,但江巡来自后世,他查阅地方县志,知道这两人无论能力,才情,人品,都是上上之选,于是放心丢给沈琇,要他带着历练。
沈琇将信将疑,试探着用了用,却发现真是人才。
沈琇便一脸惊异地告诉洵先生,得到了洵先生敷衍的夸赞,然后便越发有干劲了。
他开始事无巨细,频繁往枇杷院子寄信,从水患治理到银钱分配,其中细节江洵虽不能一一解答,却能给出大概的方向。
两人熟识后,江巡便不单单问贪腐和水患,而是向沈琇介绍些新的概念,比如在山间修渠,拦水做梯田,减少水土流失,又比如桑基鱼塘。
沈琇的第一要务还是治理贪腐,这些东西江巡并不强求。
可沈琇对此展现了极大的热情,他不羁的天性终于在田间地头得以释放,每日提着锄头下田,与当地居民打成一片,几月下来,倒真的小有成。
数月内,他们通信上百封,沈琇是个话痨,说着说着就跑偏,喜欢天南地北的胡扯,不但吐槽朝政,还谈起了私生活和两湖官员的感情八卦,俨然将江巡当成了树洞和知心姐姐。
江巡不堪其扰,但他用得着沈琇,不得不维护关系,于是敷衍回复。
沈琇一点没觉着他敷衍。
某一天江巡正坐在枇杷树下乘凉,侍者居然给他送来个来自两湖的盒子,里头放了一箱桃。
沈琇在桃子底下压了封信,扭扭捏捏的写:“按您说的方法在山上开辟了片果园,这是新收的桃,想寄给您尝尝,嗯……”
“还有个问题,您教了我这么多东西,我能不能叫您老师啊?”
他下笔一团糟,字都纠在一起,似乎有点紧张。
江巡原本在喝茶,闻言噗的一口,喷了一地。
在这个时代,拜师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师者,如兄如父,而江巡与沈琇同岁,前世他们相看两厌,沈琇自诩清流,100个看不起他,现在这个小瓜皮娃子要认他当老师?
江巡严词拒绝。
“不行。”
绝对不行。
他将这冷酷的词汇送到两湖,沈琇口里的桃子都不香了,他蔫蔫的问:“为什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您虽不是我名义上的老师,却胜似我名义上的老师。我心中早已认定了。”
“……”
认定你个头。
江巡感到牙酸。
他磨着后槽牙,手将信件捏的皱巴巴,心里蠢蠢欲动,想要将沈琇从两湖押回来,再扒了裤子打上一遍。
可如今两湖离不开人,他只好作罢。
而沈琇又时常与沈确薛晋互通书信,一来二往,三人都对洵先生有所耳闻。
沈确依旧被扣在宫门内,每日战战兢兢批折子。至于薛晋,剧情时间没到,小将军依旧被他扣在京城,送去了城郊的军营。
军事上江巡不太懂,便也没有瞎指挥,只是将后世闻名的两个小将军提前塞了过去,给薛晋当副将。
三人中,沈琇远在两湖,沈确困在宫门,只有薛晋还算自由,与与江巡互相熟识后,偶尔提着酒来枇杷别院小坐。
他本是塞北骑马弯弓的世子,如今被困在京城,方寸之地,点头哈腰如履薄冰,很不痛快。时不时来江巡这里,喝喝闷酒。
江巡便问他塞北如今的状况,问他与北狄交手几次,感受如何:“以小将军的看法,倘若北敌倾全族之力,挥师南下。可有胜算?”
薛晋便闷了口苦酒:“难啊,洵先生,很难啊。”
江巡:“你是万里挑一的将才,而除你之外,军中也不缺能人志士,为何不行?”
薛晋摇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行军打仗,将士们是一部分,兵是另外一部分。”
“朝中贪腐横行,粮草补给都跟不上,派发下来的粮食东苛扣一点西苛扣一点,棉衣供给也时常空缺,将士们饿着肚子,穿着单衣,在塞北守卫边防。”
“北狄南下劫掠,是因为族中粮草匮乏,只要冲破防线,抢劫便能活下去,还能将食物带给妻儿,而塞北守军这边,赢了也没什么好处,此消彼长,当然不成。”
江巡微微闭目。
片刻后,他睁开眼,视线空茫的落在面前的茶具上:“皇帝昏庸无道,国家积贫日久……”
后世史官对将许立朝的评论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薛晋却道:“先生慎言,不可如此诽谤君王。”
江巡先是一顿,而后便笑出了声:“诽谤?”
这可不是诽谤。
他的所作所为,青史早已盖棺定论,说一句“昏庸无道”已经是很客气的评价了。
“请您以后别这么说了。”
洵先生“德高望重”,薛晋不好公然顶撞他,便嘀嘀咕咕:“我不觉得皇帝是这样的人。”
江巡一愣:“什么?”
“我说,我不觉得皇帝有那么昏庸。”
薛晋便涨红了脖子:“我之前在牢里,听狱卒说,皇帝专门下令不动我,我身边的囚犯都受了好几轮刑了,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后面出狱也轻轻松松,徐平徐英受了重罚,我也没事!”
“……”
好家伙,小将军,误会大了。
第127章 疫病
江巡尬笑两声:“有这回事?”
薛晋正色道:“洵先生,我知道你来路不凡,但诽谤君王这种事,切不可再做了,这些日子我时常与我朝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沈太傅往来,我说的话,他也是赞同的。”
沈太傅,便是沈确了。
江巡借着幕篱遮挡咳嗽一声,难得升起了几分好奇:“他赞同什么?”
“赞同君王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昏庸啊。”
薛晋坐近了些:“沈太傅和我说,陛下少年心性……嗯,做事略显出格跳脱,但本性不坏,从近些日子处理事务来看,天赋也很好。”
说着,他摸了摸鼻子。
沈确原话不是这个,但原话有点冒犯,薛晋不好意思说,就意译了一下。
原话说得是:“陛下少年心性,要顺毛摸,靠哄的。”
“我和你说,先前沈琇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沈先生都以为要给他收尸了,却也没如何,皇帝轻描淡写放过了他,就是被调到两湖去当了参军,我看沈琇非但不难过,还滋润的很,前两天给我送了箱桃子,说是在‘山沟沟里截流培育的果树’,哦,还是您给他说的方法。”
薛晋对面,江巡垂下眼睫,所有表情都藏在幕篱后面,看不真切。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薛晋把手里的桃子啃干净了,伸手去摸另一个,才轻声道:“是吗?”
在沈确眼中,他竟不是无可救药?
薛晋咬着桃子:“当然,总之,您千万别这么说了,如果被有心之人听去了,也会很危险,这京城步步危机,万一捅到了皇帝面前,沈太傅也无能为力。”
他语调诚恳,很认真的在为江巡考虑。
“……”
这京城最大的危险来源,可不就在薛晋眼前吗?
小将军丝毫没有这个觉悟,他饮干净了杯中清酒,看着手中的沈琇寄来的果核,又开始郁郁寡欢起来:“沈琇种桃子倒是种开心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调回京,我还能不能回塞北,猎场之上我与他饮酒,那时真不知道会相隔这么久不见。”
猎场之后薛晋入狱,他还未出来,沈琇便被贬谪了。
江巡便安慰道:“快了,两湖的参军该换人了。”
贪腐杀完,沈琇就不是治理两湖的最佳人选了,江巡记得今年开春,两湖会有大疫,这疫病史书记载寥寥,他也分不清具体是什么病,总之,要丢个出生医者世家的掌事过去。
至于沈琇,他另有安排。
开春后的那场恶战,江巡打算将薛晋沈确沈琇三人一起丢过去的。
历史上这场战争本朝一败涂地,北狄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京城,可谓惨败。
这战役不像那些板上钉钉的事件,江巡要赢,他没有资料可以参考,也不知道现在年纪尚小、未经历练的薛晋能否扛起大任,心中没有底,便只能将事情做的周全些。
塞北远在千里之外,京城鞭长莫及,极度依赖在场官员的实力,江巡只能在这部分做到最好。
薛晋在前方,沈确当军师,后方粮草押运交给沈琇,这三人在史书上是公认的黄金三角,也是江巡能想到最好的阵容了。
而后数月,他提前将薛晋放回塞北,还送了匹好马给他,要求他时刻注意青萍关以北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回报。
小将军一路赶回镇北侯府,老侯爷听说数月未见的孩子回来了,不由老泪纵横,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上来,绕着薛晋转了一圈:“孩子,受苦了,你怎么瘦了……呃,壮了这么多?”
在京城几个月,薛晋又高了,甚至本来就夸张的胸肌更夸张了一些。
千里之外,江巡咳嗽一声,深藏功与名。
只是薛晋来他这里蹭酒的时候,66点评薛晋的肌肉,提了两句现代健身技巧,比如多吃鸡胸肉,补充蛋白质,江巡便转述了。
江巡也不能饿着他的大将,小将军在京城吃好喝好,没事就去月下跑马,如此一来,非但没像镇北侯想的那样消瘦,身材线条还漂亮了不少。
老侯爷围着他看了半天,险些怀疑自个两眼昏花:“孩子,陛下待你好吗?”
小将军道:“挺好的,偶尔还赏赐些吃的。”
前世有徐平徐英找他麻烦,今生两倒霉玩意一开场就被江巡制裁了,翻不出风浪。
与此同时,沈琇的事业如火如荼,江巡按他的折子将两湖的贪官污吏杀了个遍,水患也得以平息,沈确清点今年两湖税收,比去年多了数百万两。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好。
除了一点。
江巡不太能拿捏他和沈确的关系了。
为了亲密度,江巡不得不日日召见沈太傅,夜夜将人留宿乾清宫。
他一般会按照剧本,不痛不痒的说些讽刺的话,沈确就会神色如常,平静的说“臣知罪”,然后试图给江巡夹肉。
江巡吃了两筷子,实在不行,便冷下脸色,要王安将一桌子菜端下去,赏给薛晋。
而每到夜晚,他们总睡在一处,江巡最开始还怕沈确不自在,靠墙角睡,结果睡着睡着,就和人滚到了一起。
他揽着太傅的腰,将下巴埋在沈确的肩胛,闻到了文渊阁笔墨书卷的味道。
像他小时候在弘文馆,看着窗外银杏发呆时的味道。
江巡最开始惊异,到别扭,到最后,他已经麻木了。
随着江水化冻,春日来临,沈确也越发繁忙了起来,江巡时不时去枇杷院子给薛晋沈琇回信,其他时间,他常常站在宫墙最高处的望楼,眺望北方。
这日,京城北边下了大雨,从皇城往外望,只见黑云压城,一眼看不见边际。
于此同时,两封信从塞北青萍关发出,八百里加急。一封由镇北侯亲自书写,送往京城文渊阁,另一份有镇北候世子薛晋发出,送往百里胡同里一座种满枇杷的小院。
两匹骏马奔驰在官道之上,马蹄踏过数百里的路程,又在金水桥头分道扬镳,江巡与沈确一人在文渊阁,一人在枇杷小院,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分别抬手,拆开了这两封信。
这场历史上决定王朝命运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而在此之前,江巡以洵先生的身份,要沈琇自请为钦差,而后他光速准奏,将沈琇调往塞北,负责押送从两湖送到塞北的粮草。
而后,沈确自个上奏说想去青萍关,前世江巡没准,这世他片刻不耽误,就替帝师收拾好了行囊。
沈确看着他,轻微有点受伤。
骑射是君子六艺,沈确虽然久居皇宫,也还是会的,他在马前停顿,犹豫片刻,嘱咐道:“陛下,睡前在床沿放个枕头,莫要再翻滚了。”
江巡:“……”
他闷声:“我知晓。”
这一去,就是莫约两月。
期间,折子雪片般涌入文渊阁,沈确有折子递到江巡面前,但他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想知道青萍关真正的状况,还得靠沈琇和薛晋。
沈话痨这时候便格外可爱了,江巡看着他絮絮叨叨,说今天加餐,吃了糖炒栗子,说他和沈确一同尝了两口边塞的酒,结果太烈,被呛到了,说这些没什么用的事情,他悬着的心便放松下来。
沈琇几乎每日往这边递信,但某一日,这规律忽然中断了。
江巡一开始以为是战事吃紧,可连着沈确的折子,也好几日不曾递到文渊阁。
他便有些慌了。
薛晋倒还一如往常,书信里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江巡踌躇片刻,问道:“沈确沈琇如何?”
隔了几天,薛晋的信返回来:“……伤兵营里起了时疫,他们染了疫病,沈琇严重些,正在卧床修养,太傅也在咳嗽,人没什么精神。”
小将军人实诚,说不来谎。
江巡当即捏紧了信件。
前世可没有这一遭。
然而两军对垒,势必有许多尸体无法及时处理,细菌在血肉里繁殖传播,是滋生疫病最好的温床。
江巡又想起前世两湖的疫病,也是战争之后,北狄南下到两湖才有的,或许之前这病就传开了。
66戳了戳他:“宿主,你的脸色好难看。”
江巡底子本来就差,如今更是白如金纸,66霎那会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江巡,江巡吐血咳嗽的模样。
小系统担忧道:“没,没事吧?”
江巡不回答,只垂眸将信塞入信封:“沈琇平日里很健康,前世被我揍了一顿也活蹦乱跳,而且他性子倔,爬也要爬起来,能让他卧床不起的不是小病,很麻烦。”
这里可不是二十一世纪,这是医疗水平相对落后的大魏,人均寿命不超过40岁,七十便是古来稀,这个时代缺乏有效的诊治手段,风寒疖肿都能要人性命,更何况一个来历不明的疫病?
况且随军的大夫也不多,摊到每个将士头上就更少了。
连沈确沈琇这样的职位都染上了,如今的军营,该是什么样子?
江巡深吸了一口气,郁气郁结于心,他有些呼吸不畅,只能撑着手边紫藤坐下,半响后,才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
他前世学了历史,学了水利,学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可他独独没有学过医。
“……”
倘若因为这疫病,沈琇死在那儿呢?
黄金三角三缺其一,还能否如后世一样,开创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江巡闭眼,几乎不敢往下想。
倘若薛晋防治不利,也患上了疫病,倘若边军瘫痪,北狄长驱直入,前世重演……
……倘若沈确,也死在那儿呢?
那个名震青史的青衣宰相,会不会也死在那儿呢?
66显出身形,它栖在江巡的肩头,用屏幕去蹭宿主的脸颊:“宿主,你的手在抖。”
“……嗯。”
江巡没法不抖。
前世到今生,江巡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前世青萍关只守了两天便投降,今生已经僵持半月,可纵然江巡了解前世,却无法一一对照细节,比如疫病就是他永远无法预料的细节之一。
而而任凭他再如何挣扎,只需要一处细节崩溃,就可让所有谋划土崩瓦解。
……为什么单单没有学医术呢?
66看着宿主一夜间失了血色,也有点难受,按照规定,它是不能提供太多额外帮助的,可江巡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宿主了,它想起江巡的手指在它身上很温柔的挨挨蹭蹭,想起江巡和他平心静气的说话,和之前的四个宿主一点也不一样,不由悄悄竖了起来。
“宿主,其实……其实我们系统的资料库定期连结主脑数据库,会实时更新的,嗯,也就是说,只要数据库里能查到是什么病,我也大概也知道解决方法啦。”
它弱弱道:“只要你把我带去青萍关看一眼哦。”
第128章 塞北
战场瞬息万变,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江巡当天晚上便收拾好东西,让王安从侍卫中点了几个活泛忠诚的,一路护送他北上。
江巡用的是“洵先生”的身份,这些侍卫都不认识他,只当是寻常护送任务,只有王安暗自擦汗,急得跳脚。
他拉着江巡,满脸的褶子挤到了一处:“陛下,好端端的,你往北境去是做什么?”
江巡只道:“这些日子我会称病不朝,但凡有人来问你,就说皇帝生了重病,见不了客。”
王安直搓手:“陛下这等冒险,可要和前朝阁老商量一下?”
江巡:“不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朝中阁老肯定不会允许江巡独身前往塞北,否则皇帝死在那里,这大魏的江山还能传给谁?
但江巡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有系统傍身,不会死,但晚去一天,青萍关会变成什么样子,江巡不敢想象。
他当即推开王安:“无需多问,你只管帮我瞒下来,回来有赏。”
王安哭丧着脸,没敢将心里话说出来。
——以您的身子,回得来吗?
然而身为君王近侍,王安的荣辱富贵全凭江巡一句话,江巡执意要去,他哪怕急得跳脚,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目送君王登上马车。
江巡特意交代,这车并非君王出行常用的六马玉辂,而是辆民间制式,轿厢只有不到四尺宽的马车,盖着青布绸缎。
此时已近黄昏,西方映着薄紫,那侍卫一扬马鞭,数匹白马便争相迈步,激起一阵烟尘,王安目送君王远去,消失在了京城的薄雾中。
江巡赶时间,马车也不停歇,昼夜奔驰,侍卫们轮班赶车,途中路过官驿,便更换马匹,只有吃饭喝水的时候,才在路中偶做停留。
第二日黄昏,侍卫们将干粮递给车内的江巡,面含忧虑:“您可无事?”
马车没有现代轿车的稳定器,颠簸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而轿内的这位客人一路上已经吐了好多次,堪堪吃进去一点,又尽数吐了出来,站立时需要扶着树干,虽然带着幕篱,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他们面面相觑,众人虽然不知道江巡的身份,但看王安的态度,江巡也定然是宫中要紧的人物,这人要是路途中吐死了,该算谁的责任?
侍卫道:“前头有个村镇,您是否要歇一天,缓上一缓?”
江巡摇头:“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如此又奔波几日,66终日呆在江巡肩头,小系统看着宿主难受的模样,颇有些郁郁寡欢。
“……宿主,接下来几年你真的要注意了,否则任务完成我一离开,沈确就可以来给你收尸了。”
江巡便笑:“无需在意。”
几年那么久,他何须在意。
如此紧赶慢赶,江巡终于在第三日黄昏赶到了青萍关下。
青萍关是前朝所立,至今已逾百年,巍峨雄关矗立在暮色之中,墙隙被青苔爬满,砖石边缘尽是剥落风化的痕迹。
守卫拦下江巡,他带着那么多侍卫,还扣着幕篱,身份可疑,江巡便递上印有薛晋私印的书信:“烦请和薛将军通报一声,说是故人求见。”
守卫接过书信,上头用朱红印泥盖着薛晋的名字,做不得假,他便将江巡引入城中:“您在此休息片刻,我这就通报将军。”
江巡从京城来,安排的是城中最好的驿馆,然而如今战事紧急,能逃的居民都逃了,屋内长久无人打扫,江巡往桌上一抹,手上染了一层浮灰,地毯帘子也脏的可怕。
他带来的侍卫提来扫帚清扫,江巡到不介意,靠在墙沿小睡了片刻,他失眠多梦,平常这条件是睡不着的,可他一连折腾了三天,早已疲乏不堪,竟是靠着墙壁便睡了。
薛晋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带幕篱的青年靠在墙角,纯白纱幕垂下遮住了半身,隐隐透出幕篱底下的石青色的衣袍,他只用一根细绳系在腰间充做腰带,上头挂了枚成色极好的碧玉流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
此时,他正一手撑在书桌支着额头,偏头小憩,像是困倦极了。
薛晋便放轻脚步,走到江巡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洵先生?”
江巡猝然惊醒。
薛世子放大的面容就在眼前,江巡掩饰性地扣住幕篱,将脸遮的更严实了一些。
薛晋道:“先生,您怎么来了,我给您写信你几天未回,我可担忧坏了。”
江巡这几天都耗在路上,薛晋的信是送往京城的,他没有收到,当然也没法回。
他按着桌子站起来:“沈琇状况如何了?带我去看一眼。”
薛绍:“这疫病有些厉害,与病人接触过的十有八九要染病,您身体虚弱,还是别看了。”
江巡摇头:“我不是来探病的,我是来看病的,你也无需担心我,我也不会染病。”
有系统在,宿主的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薛晋一顿:“您会看病?”
江巡:“不会,但或许有办法。”
薛晋似懂非懂,不明白“不会看病该怎么有办法”,但他与江巡认识这么久,只道洵先生不是信口开河的,他做事定然有把握,于是便道:“您随我来。”
沈琇被安置在镇北侯府中,作为北地唯一的侯爵,镇北侯府采用了江南造景,小山莲池层层堆叠,江巡随薛晋路过重重庭院,走过某一处回廊时,江巡忽然问:“沈确呢。”
薛绍说沈琇更严重,江巡便先问了沈琇,却迟迟不敢问沈确的状况,眼下到了沈琇门前,他才提上一句。
薛绍:“先生情况好些,您过来我给他送了口信,他马上便赶来。”
他笑道:“说起来,沈先生之前一直住在皇宫,您和沈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吧,我第一次见您,就觉着您和沈先生多有相似之处,你们一定会交谈甚欢的。”
江巡垂眸,含糊道:“或许吧。”
他们走到沈琇房前,还没走进去,便听见屋内传来阵阵咳嗽,沈琇嗓子已经哑了,很闷,像是老旧抽屉承轴摩擦的声音。
薛晋率先推开房门,引着江巡进屋,江巡迈到床前,后后三床被子隆起了一个大包,沈琇恹恹躺在里面,眼睛都睁不开了。
沈琇给江巡的印象一向是活力四射,四处横冲直撞的,他这副模样,江巡真没见过。
薛晋:“近一周来一直咳嗽,皮肤肿胀破溃,部分发炎,身体发热,随军大夫看不出病因,用了两副药,却没什么效果。”
江巡在沈琇床沿坐下:“我知晓了。”
沈琇意识昏沉,已然不知道来者是谁,薛晋提醒:“您注意感染。”
江巡不说话,只是探入被子,捉住了沈琇的手,微微闭目,做势把脉起来。
真正起作用的是66,但江巡得装个样子,否则无法解释如何看病的。
在薛晋看不见的地方,系统飞快扫描过沈琇的全身,收集体征特性,而后调动神经网络,在数据库中匹配了起来。
66的数据库过于繁杂,里头什么病都有,比如星际时代的太空辐射病、ABO世界的腺体病,比对下来需要不少时间,江巡便维持着闭目把脉的姿势,僵持了良久。
久到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步履极轻,该是穿着软底布鞋,腰间有环佩碰撞的声音,是个佩玉的文人雅士。
薛晋起身:“沈先生。”
沈确道:“我来看看,不必起身。”
薛晋便坐下来。
江巡心道:“真有点不公平”
沈确与沈琇都患病,沈琇的嗓子成了一把破锣,沈确倒还是温和平静,与往日一样好听。
就像前世最不堪的那些时间,他什么姿势都试过了,沈确的嗓子也是一样的好听。
身后椅子微微移动,沈确也在书案旁坐了下来,他正打量着江巡,探究视线落在了他身上,极有存在感,像是穿过了幕篱,直接烧灼到了脊背上。
江巡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沈确看了许久,轻声道:“久仰洵先生大名,原来您还会医术。”
只是感叹,若不是江巡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都听不见这句呢喃。
“……”
江巡动了动唇,没说话。
来得时候匆匆忙忙,只道见着了沈确,江巡才知道,他原来不敢在沈确面前说话。
沈确和沈琇薛晋两人不同,沈琇薛晋都没见过皇帝几面,搞不好连他的脸都认不清,更不要说声音了。
但沈确与江巡似师非师,似友非友,他与君王日夜相对,白日同朝奏对,晚上同榻而眠,江巡在无数个夜晚滚进他怀里,君王的声音,沈确再熟悉不过了。
沉默的时间太过漫长,薛晋忍不住站起来:“洵先生,这位就是沈先生,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是如今大魏朝最博学的人物……”
江巡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废话。
沈确什么职位,他还能不知道吗?这官是他许的,玉玺是他盖的,他不比薛晋清楚?
江巡咳嗽一声,压着声音冷淡道:“嗯。”
语调过于随意,薛晋一愣:“先生,这……您要不要打个招呼……”
沈确按住他:“等先生诊脉。”
好在此时,66已经扫描完成了。
小系统擦了擦屏幕上的电子冷汗:“不严重,是一种细菌导致的呼吸道感染疾病,由于患者免疫问题导致了一系列并发症状,有特效药,能治疗。”
江巡:“这个时代有特效药吗?”
66:“有代替品,药物起作用的一般是特定的分子成分,某些有效成分广泛分布在植物中,提纯即可,宿主,我在屏幕上打药方,你抄写吧。”
江巡颔首,再次压低声音:“薛晋,麻烦拿些笔墨来。”
他说话的时候,沈确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分毫。
第129章 争执
江巡顶着帝师的打量,硬着头皮开药。
他不懂医术,只是复刻66提供的资料,薛晋看着他悬腕落笔,狐疑道:“这药方倒是古怪。”
中药一般煎服,但江巡罗列了许多药材,有的要求磨碎,有的要求酒液浸泡蒸馏,都是些不常见的法子。
薛晋摸不着头脑:“洵先生,这?”
江巡:“按这方子来。”
66的数据库经过千百次模拟,这是能提纯有效成分的最好方法。
薛晋虽然不理解,但本能信任江巡,便将方子递给下人:“按着上面去做。”
沈确坐在一旁,冷不丁道:“银钩铁划,入木三分,略显稚嫩却足见风骨,洵先生年纪轻轻,字倒是很漂亮。”
江巡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笔尖一错,在手背上拖出了长长的墨迹。
他扣着幕篱,刻意隐藏了面容,又用白纱将身材遮掩大半,说话也尽力压低声音,就是想将“洵先生”伪装成一位和沈确同岁的先生。沈琇薛晋都以为江巡长他们一轮,起码三十好几,可沈确评价他的字,却说“年纪轻轻,稍显稚嫩。”
江巡正儿八经学写书法,是从现代开始的。而且作为学生,他更习惯用钢笔,毛笔用的一般,虽然学过颜真卿柳公权等巨擘,但只学了皮囊,没深究风骨。
这水平糊弄武人薛晋尚可,糊弄沈确,确实有点不够看了。
江巡便道:“……先生谬赞了。”
他将带墨痕的手背藏入袖中,准备住下来再清洗,沈确却吩咐下人:“先生的手背脏了,多有不便,去端盆水来吧。”
“……”
在镇北侯府,薛晋是正儿八经的主人,而沈确是薛晋的老师,地位更高,主人不开口放人,江巡也不好走。
他端坐在沈琇床前,等侍者打水,可侍者端了铜盆,却放到了沈确跟前。
沈确十指探入水中,搅起帕子来。
他先将帕子浸透,好好的打湿过一遍,又拧得半干,那双拿惯了笔墨奏章的手匀称好看,即使做着拧毛巾这样的事,也是慢条斯理的。
江巡将手藏在袖子里,不自在的摩挲两下。
而后,沈确取出干净的帕子,走到江巡身边,竟然捉起了江巡的手,作势俯身要擦。
江巡吓一跳,沈确沾过水的手指略带凉意,惊得他鸡皮疙瘩抖都炸起来了。
沈确丝毫没注意江巡的急促,他握着江巡的手指,将手背拉到眼下细细观看,距离近得像是要行中世纪的吻手礼。
而后,他将热毛巾覆盖了上去。
沈确道:“先生两只手都有墨,自己擦拭容易弄脏,我便代劳了。”
“……”
江巡不出声,他看着帕子擦拭过墨迹,将最大的一块清理干净,又从指缝挤入两指之间,清洁缝隙里的脏污,江巡不自在的抖了抖,却见沈确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准确来说,指尖的甲床上。
江巡猝然收回手。
对于熟悉的人而言,手是除了脸之外分辨身份的最好方法,每个人甲床的宽窄胖瘦都有所差别,指骨的长短排布也不尽相同,而沈确在皇宫里经常替他擦手,他仔细去看,是能认出来的。
沈确:“先生?”
江巡浑身不自在,手臂寒毛竖起,他依旧压着声音:“您这是折煞我了,洵某山野之人,身份卑微,实在不敢劳动沈太傅。”
他将“沈太傅”三字咬得极重,提醒他注意身份。
沈确也不为难,将毛巾递给他让他自己来,江巡便闷闷的开始擦拭,动作不怎么温柔,擦过两遍,手背皮肤便隐隐泛红。
沈确眉头微皱,又很快舒展开来:“说来洵先生一直自称‘洵某’,我们却还不知道您的姓氏呢。”
语罢,薛晋也点头附和起来:“对哦对哦。”
刚刚两人打了一阵机锋,薛晋看得云里雾里,如今终于有话题能插进来,他便开心道:“洵先生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江巡:“……”
区区不才,免贵姓江,什么你问哪个江?国姓的那个江。
江巡咳嗽一声,掩饰道:“……鄙人姓陆,三四五六的那个陆。”
66在江巡肩膀上疑惑的歪了歪屏幕。
江巡:“对不住了66,事态紧急,借你的姓用一下。”
66便飘起来,开心道:“不用客气!”
如果系统有尾巴,大概开始晃了。
第一个和它姓的宿主诶!
沈确便颔首道:“陆先生。”
他们说话的空隙,侍者已经端上来了头一道药,放在沈琇床头。
江巡端起药碗,作势端详片刻,66借机则扫描了全部成分,确认萃取完成成分有效,小屏幕便滴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绿勾。
江巡便道:“喂他喝下去吧,沈琇便有劳你们看护了,如果后续有好转或者恶化,请及时联系我。”
说着,他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沈确和他一起站起来:“陆先生要去哪儿?”
江巡背起药箱:“我去军营看一眼。”
患了疫病的不止沈琇一人,事实上,时疫在军中横行多日,感染人数不下千人。
薛晋专门在城西郊区设立了营地,将病人和常人隔绝开来,以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
这些病人有的严重、有的轻微、有人咳血多日生命垂危,也有人只是咳嗽并未恶化。
病人们不能通用一副药,需要更具情况调配药方,江巡便打算带着66都看上一眼。
沈确厉声道:“不行!这事没得商量!”
江巡脚步微顿。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与素来温文尔雅沉稳淡定的形象极不相符,薛晋愕然扭头:“沈先生?”
江巡确已先他一步迈出了房门,他忧虑着营中状况,并没有搭理沈确,只道:“薛晋跟我来。”
薛晋只得又看向他:“洵先生?”
沈确:“陆先生,您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塞北风寒,本就身体虚弱,加上我看您身形也偏清瘦,想来底子并不好,这时贸然去病营,若是病倒了,得不偿失,我看还是将病患按症状区分,抬两个典型的给您看看,开相似的方子便可以了。”
薛晋附和:“洵先生,沈先生说得有道理。”
江巡:“我体质特殊,不会感染,况且人命关天,北狄尚在关外虎视眈眈,营中却疫病横行,青萍关是大魏最后的屏障,越过这座关隘便是一片坦途,如此重要的地方,岂容的下丝毫马虎?”
薛晋点头:“沈先生,洵先生说得也有道理。”
沈确无视薛晋,只看向江巡,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洵先生既是大夫,怎么会相信有谁体质特殊,完全不会感染某种疾病的说法?您既然有治愈的手段,就知道大夫在疫病时期是何等重要,当务之急是保护好你自己,若是前期就病倒了,后期真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薛晋再次转头:“洵先生,沈先生说得确实有道理。”
江巡和沈确忍无可忍,他们同时看向薛晋:“你闭嘴。”
薛晋:“……哦。”
江巡这才转头,隔着一道幕篱与沈确对视。
白纱遮掩了视线,沈确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青年目光灼灼,全无商量的余地。
沈确:“陆先生确定吗?”
江巡冷声:“确定,沈先生只管放心,我既然是大夫,自然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也清楚我会不会患病,我既然有把握,就绝对不会倒在决战前。”
“……”
沈确微微闭目。
他浅叹了一口气,久久沉默后再次睁开眼,凌厉的视线已然变得无奈而柔和,他用某种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着江巡,通身的气势也软乎下去。
沈确后退一步,跌坐回椅子,单手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那倘若你患病了呢?”
这回,不是讨论,不是压制,而是商量着试探,帝师轻声问:“倘若你患病了,我们该怎么办?”
江巡向来吃软不吃硬,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沈确率先放缓语调,他便也软乎下来,只道:“先前开给沈琇的药,开给我就好。”
江巡迈步而出。
薛晋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坐在太师椅中闭目不语的沈确,迟疑片刻,跨过门槛:“洵先生等等,我来为您引路。”
伤病营设在城郊,离镇北侯府有段距离,薛晋便叫来轿子,抬他和江巡前往。
路上,他屡次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像是有话要说。
江巡:“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
薛晋:“也没什么,就是提醒您,伤病营里不但有染了疫病的,还有战场上下来的,有些腰部中了刀,有些腹部中了箭,血糊糊的,可能有些吓人。”
江巡一身青衣,外罩白纱,腰间垂着碧玉无事牌,发间是檀木雕刻的流云簪,在薛晋看来,是没见过血腥的文人雅士打扮。
薛晋见过的文人不多,但他知道这些人不怎么见血,有些看见伤口甚至会晕过去。
江巡却道:“这不要紧。”
薛晋便哦了一声:“那您要是在营中觉着眼晕难受,要尽快和我说。”
虽然江巡说不要紧,但是薛晋不以为然,他觉着江巡一定会难受,只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
人类对伤口的害怕是天生的,哪怕骁勇如薛晋,第一次见战场上下来的人时也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他不觉着洵先生会比他好。
可江巡进了营地,却神色如常,他平静的替每个人看诊,若有人躺在席子无法起来,江巡便撩起青袍半蹲下来,不曾避讳伤口血污。
薛晋便嘀嘀咕咕:“您怎么这么淡定。”
江巡:“看惯了。”
死后那七天,哪一天的所见所闻不比今日血腥?
有了沈琇的数据作为模板,66扫描很快,江巡才在营中转了半圈,系统已经将所有人看完了,它分析过后,告诉江巡染他们的是同一种疫病,暂时也没有变异进化等情况,比较好控制。
江巡松了口气。
他按照66所说,将方子转述给薛晋,让他去安排配药。
如此,一天行程结束,江巡与薛晋坐上马车回府,他疲倦的支着额头,靠着马车壁小睡,却见薛晋和来时一样,屡次欲言又止。
江巡:“还有什么事情吗?”
薛晋迟疑片刻,小小声:“您是不是和沈太傅有龃龉啊,你们两个今天都火气很大的样子。”
薛晋的记忆里,无论沈确还是江巡都个性稳重平和,可今天两人却一齐失态,险些吵了起来。
江巡哑然,他想了想:“没有,我与他没有龃龉,但……也许他与我有龃龉吧。”
这话不假,前世他对不起沈确,今生又将人扣在宫里,坏了他的名声,若说沈确恨他,有可能,但江巡对沈确没有丝毫意见,甚至是心怀愧疚的。
薛晋便再度扭捏起来,小心翼翼道:“那,那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江巡一愣:“什么要求。”
薛晋:“沈太傅其实也病了,他虽然刚刚没表现出异常,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却是在强撑了。哦,我与他住隔壁,昨晚太傅咳了一夜,撕心裂肺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收拾屋子的侍女还说,说太傅衣衫上好多血,是夜里咳出来的。”
说着,他苦笑:“现在城里人心惶惶,太傅肩负重担,日日不得停歇,也不敢表现出病情,但我知道他已然装了好一会儿,如果您有空,也请为他看看吧。”
江巡恍了片刻:“……什么?”
薛晋的信里说沈确病了,江巡第一时间看了他的脸色,方才沈确一切如常,吐字清晰逻辑分明,他还以为他已经痊愈了。
薛晋:“太傅的情况拖不得了,我真害怕他弄出问题,如果您与他没有旧怨,还请为他看看吧?”
说着,他小心去看江巡的表情。
洵先生带着幕篱,什么也看不清,可他放在坐垫边缘的手指却悄然收紧,死死的捏住了衣摆边缘。
第130章 转醒
马车刚在镇北侯府门口停稳,江巡便迈步下车。
薛晋只得跟在后头:“诶,诶您等等!我为您引路——”
他们绕过设有假山池塘的花园,来到沈确的院子前面,江巡还没走进,便听见了细碎的咳嗽。
声音的主人竭力想将咳嗽压下去,于是闷在嗓子里,直到抑制不住,才从唇齿间溢出来少许断续声音。
江巡在花园前停步,他从花园角落看向门内。
隔着薄薄一道碧纱窗纸,他能隐隐沈确的影子,帝师素来挺直的腰背微微躬起,手攥成拳抵在下颚,像是难以忍受胸腹间的疼痛。
但他依然握着笔。
江巡看见他面前堆着的折子,其中有各处关隘发来的通信,有北狄军队的动向,也有粮草后勤的准备事宜,那些折子堆的那么高,沈确躬身咳嗽的时候,像是要将他整个埋住了。
江巡轻声:“他这样多久了。”
薛晋:“沈先生和沈琇同时染病,算下来也有十来天了,只是沈琇发的厉害,直接人事不省了,沈先生轻微些,近日来却也常常咳血。”
他引着江巡走过幽深曲折的花园回廊,停在沈确门前。
江巡落后薛晋十步,薛晋则率先抬手敲了敲房门,询问道:“沈先生?我是薛晋,可以进来吗?”
“……是薛晋啊,进来吧。”沈确调整声线,瞬间又回到清朗温润的状态,他含笑看向薛晋,“你既然已经回来了,陆先生如何了?你可有提醒他要沐浴更衣,将幕篱与袍子都换上一遍?还有鞋袜也要尽数换了……咳咳咳……”
沙哑干疼的嗓子适应不了长时间说话,他没说完,便掩唇咳嗽了起来。
薛晋一愣:“洵先生他……”
洵先生一下马车,便往这边赶了过来,哪有时间沐浴更衣?
江巡有系统,传染物不会沾上他的衣物,他便没有换洗。
沈确越咳越厉害,先前在江巡面前他装的优雅从容,此刻却鬓发散乱,额角带有汗水,他单手强撑着书案,指尖用力发青,可谓狼狈至极。
可即使是这样,沈确还是要说:“陆先生来的匆忙,不一定带够了行李,尤其鞋袜一类的小物件,你看看可有缺的,都用最好的补上。”
他咳的厉害,薛晋便探手扶他,小声道:“少说两句吧先生,您怎么那么关心陆先生啊?也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啊,陆先生是你亲戚吗?沈琇也没见你这么紧张。”
沈确怔愣片刻,笑道:“……或许,或许是因为现在疫病,有个大夫很重要吧。”
他说着,又俯身咳嗽起来。
薛晋用帕子去擦:“先生您又咳血了,我叫洵先生来给您看。”
“不必。”沈确打断,“让他先去沐浴更衣,我先看完这些文书,其余不急咳咳,还有,他腰间那枚青玉也得用沸水煮过,才能再次佩戴……”
江巡站在门后阴影处,听着沈确絮絮叨叨,却都是些繁杂琐碎,与他自己病情无关的东西,他心头无端火起,有什么在肺腑中烧成一片,连带着动作也烦躁起来。
江巡提起衣摆跨过门栏,药箱与门框相撞,发出“嘭”的巨响。
沈确惊异抬眸。
他看着江巡,紧皱的眉目便舒展片刻,可等视线在他身上巡视一圈,眉毛又死死地蹙了起来。
沈确不赞同道:“陆先生,这疫病来势汹汹,不可等闲视之,更不应该疏忽大意,你从疫病营回来,要先沐浴更衣,换上干净的服饰才行。”
“……”
依稀是当年在弘文馆,沈确训斥学生的口气。
江巡心道:“病成这个样子了,倒是还有精力训我?”
他将药箱啪唧一下丢在桌案上,存心和沈确抬杠:“我换过衣服再来看你,岂不是干净后又接触一遍病患,要再沐浴一次?这流程难道不繁琐吗?”
这回,沈确又顿了许久。
素来能言善辩的帝师张了张口,看着江巡,居然没说话。
江巡心头火气更盛,他从沈确的表情中读出了他的潜台词,大概是:“这病没什么要紧的,左右死不了,容我先将折子看完,明儿再治也不迟。”
江巡便闷头收拾着药箱,心道:“真是两世一个脾气,这人心里只有国家,其他都是个死的。”
他已经能演绎沈确的想法了:帝师为国为民,宁愿拖着病体,也不愿意让重要的大夫——也就是洵先生多接触感染源,还吩咐人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生怕大战前大夫病了或者跑了。
江巡从药箱中拖出脉枕,放在书案上:“沈先生,劳驾将您的手放上来。”
他不太高兴,语调也有点阴阳怪气,沈确无措地蜷了蜷手指,露出稍显郁闷的表情,而后将手腕摊了上来,垂眸道:“……劳驾。”
江巡装模做样的搭上手,指腹压着沈确的腕子,做沉吟状。
沈确在发烧。
他体温偏高,江巡的指腹则略带冰凉,君王全身上下都笼罩在篱幕里,只露出一点手指,正点在他的腕子上。
病中人对温度敏感,冰冷的手指触上皮肤瞬间,沈确便起了鸡皮疙瘩。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偏过脸,不敢在看了。
66扫描过一个营地,如今已经是很有经验的小系统了,它飞快的分析数据,给出结论:“没有特别严重,把沈琇那个方子拿过来,改改就能用,就是让他注意休息,最近别工作了。”
江巡心道:“我也得劝得住才行。”
让沈确别工作,这得是多么大的工程量。
江巡将66的方子告诉薛晋,让他下去煎药,而后江巡的视线掠过如山的文书,踌躇片刻:“沈先生若信的过我,我能代劳一部分文书。”
说着,他咬了咬舌尖,觉着不对。
他说错话了。
薛晋再怎么信任他,沈确与洵先生的身份也是天壤之别。
沈确是什么身份?是文渊阁大学士,当今帝师,能过他手的文书都极为重要,能顷刻左右战局,而江巡如今是个什么身份?是山野白身,没功名的普通人,一个普通人想要替大学士处理文书,万一他是敌国叛徒或者别有目的,该如何收场?
沈确不可能把文书给他,是他自讨没趣。
江巡便起身:“是我失言了,只是希望沈先生多多休息,没有其他意思。”
说着,他转身欲走。
“等等!”沈确顾不得许多,竟伸手抓住了江巡的腕子,“陆先生,如今内忧外患,正需要有人代劳,您若愿意,咳咳咳……”
他说到一半,便掩唇咳嗽起来,江巡迟疑着抬手,拍了拍沈确的脊背。
他小时候咳嗽,娘亲是这样替他顺气的。
沈确缓了缓,才笑道:“您愿意处理公文再好不过了,就是开头几天我得在旁边看着。”
江巡:“……嗯。”
外人批公文,沈确当然得看着,江巡没觉得不对。
可当下午,他搬着椅子和沈确一起办公时,他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确不像在监督可疑人员,他像是在教学生。
他将优劣利弊尽数罗列出来,给江巡逐句分析。
沈确害怕将疫病传染给江巡,坐得远远的,可指点却细致入微,他将文书里的条理拆解了,揉碎了,尽数教给江巡,像在指导最喜欢的学生。
江巡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身处苦寒之地的塞北,窗外是早已凋零的枯荷残柳,可他坐在沈确身边,却像回到了文渊阁,回到了边角一方小小的书台,他恍惚间抬眼,似乎看见了文渊阁外高大粗壮的银杏树,秋天来时满树金黄,叶子铺了满地。
江巡便这样,接手了一部分文书。
他虽然去了二十一世纪,可文书中的弯弯绕绕需要实践,他也半通不通,但沈确给他讲清楚,他很快便能举一反三了。
而军营的情况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66在,等于自带了一个超大型数据库,江巡每隔几日看诊一次,他带着幕篱出入其中,记录数据,调整药方,这时候人的身体还没有耐药性,简单的方子作用却不小,渐渐的,康复的人越来越多。
沈琇却还病着,没有要醒的意思。
66为他改了几次方子,效果都有限,江巡日日替他看诊,66也苦思冥想,看有没有新的方法。
这日江巡照旧来看沈琇,他在床沿坐下,装出把脉的样子。
66咦了一声:“我觉得他身体情况还不错。”
换句话说,也该醒了。
床上,沈琇正意识昏沉。
他陆陆续续睡了小半个月,身上无一处不疼,眼皮也沉重至极。
他艰难的挣扎片刻,睫毛抖了又抖,终于睁开了一条缝,刺目的白光涌入眼球,沈琇眨了眨,正想说话,又愣住了。
他眨了眨,又眨了眨,最后重新闭上眼睛。
——我一定还没醒我一定还没醒我一定还没醒!
天杀的,这个戴幕篱为他把脉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啊!
沈琇一直昏着,直挺挺的和个尸体似的,江巡便也没了戒备,幕篱的白纱被床脚挂住,恰好掀开一线,能让沈琇窥见白纱底下的那张脸。
“……”
青衣白幕篱,还有这身形。
沈琇记得,这人是洵先生。
他感到窒息。
实话实说,沈琇想象过无数次洵先生的模样,他可能是个清癯瘦骨的老人家,可能是个儒雅温润的中年人,但他独独没想到,是这张脸。
这张与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的脸。
江巡的眉眼很漂亮,线条转折流畅,上朝时他常常皱眉,便无端显得阴郁,可现在通身被纱笼罩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片饱和度极高的橙黄色,皮肤上的寒毛都清晰可见,这时候,他的气质就很温和了。
沈琇:“……”
他闭目装死。
等江巡起身重新拟了药方,而后迈步出门,沈确坐到他床沿查看状况时,沈琇才睁开眼。
他一把抓住沈确的手,从床上扑腾起来:“叔父!大事不妙!我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