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义赈三军 萧烬安截住,淡声问萧明彻道……

    “白兮然妖言惑众!七皇子乃是幕后主使!”

    “我等父兄皆在前线打仗, 饭也吃不饱,军饷给不足, 我们族中贴钱暗中为将士们改善,却没有想到,界外的瓦剌人没让我们胆怯,城中的同胞如此令人寒心!”

    这是程家的妇人们。

    程家的近百名宗妇,皆穿素色麻衣而来,为首的是个满头雪白的妇人。

    老太太满面怒容, 身形高大,并未缠足。

    她一根龙头拐杖,乃是先帝钦赐,这老太太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 又与尚且在世的太后沾亲,拐杖戳地戳得咚咚直响。

    老太太腿脚便当,阔步上前,厉声喝道:

    “老妪乃先皇钦封一品诰命,我儿程岳不才, 豁着性命顶在前线, 他人也将近花甲之年, 为朝廷打了一辈子仗, 竟容汝等竖子指手画脚,谁言更换将官, 便自己亲自上阵!”

    “若瓦剌人打进大同, 距离上京城不过几百里, 你等可知在此妄议军机,寒了将士的心,要的是他们的命, 丢得是大虞的北门。”

    “临阵换将,亏你等还是读过圣贤书的,那书都读到了狗肚里!”

    白兮然何曾见过这样的老妇!

    萧明彻自是活到今日,除了挨过萧烬安的打,但绝没被人这般指着鼻子,直截了当地骂。

    可她那根龙头拐,确确实实是他皇爷爷的赐物,见它如见先皇之面。

    萧明彻顿时僵在当地。

    竟是连动都不敢动,让那龙头拐扎扎实实地括了十七八棍。

    萧明彻当时汗如雨下。疼得膝弯微曲,踉跄几步。

    七皇子哪还有先前得意之态?

    白兮然更是被前线军属包围。

    可惜白兮然满嘴谎话,却没人听他分辨。

    若是给程岳治罪,换下程岳,牵连得又何止程岳一人。

    程岳的部从下属,幕僚军师,俱皆得换,八成还要连坐。

    白兮然是把别人家往死路上逼。

    谁会给他面子,女眷家丁们其上,稚子幼童也恨透了他,登时就把白兮然扔下义演舞台。

    白兮然在舞台下打了好几个滚……

    声望楼依然在挤进妇女老幼!

    这些人里有程家的,有前线其他家的,与楼中宾客相错杂。

    也是因为敬贤帝多疑,凡出征将帅,家眷皆在京中,这上京城攀攀扯扯,至少能扒拉出上千名军属。

    场面越发无法控制。

    混乱声犹如末日。

    白照影慌乱了一瞬,怕陷入人潮误被踩踏。

    可他那包厢四周却如铁桶似的,安稳又扎实。

    白照影左右摸摸,并无其他人进来。

    渐渐的,他的警惕稍微放松,他先安稳下来。

    白照影不免想起,分别前,萧烬安对自己那声嘱咐:“这里很安全,别乱跑,等着我。”

    大魔王没有骗人。

    白照影在鼎沸的喧哗声里,竟轻轻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还捧起了杯子,抿下一口水,润润嗓子。

    外界的扭打声忽高忽低。

    白照影在遮眼纱之后,左右转转眼睛。

    他想要竖起耳朵,多探听些周围的情况,不多时,听见那打斗声和诉冤声,越来越低了。

    白照影捧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凝住。

    接着他听见声望楼里,打斗声几乎不闻,脚步声却逐渐明显,楼外又走进一个人。

    人墙分开。

    却并非因为有谁清场,大伙儿出于本能的自觉,甚至都敛紧了呼吸。

    此人的脚步声非常明显,扎实而矫健。

    白照影手指在杯身紧了紧,他听出来,是萧烬安。

    萧烬安率领锦衣卫到场,兴许刚从程府闹事现场回来,也难怪刚才他出去那么久。

    白照影感觉到萧烬安越来越近。

    然后,他手里的茶杯被放下,手被人顺在掌心,萧烬安就站在自己的旁边,身上尚有股热腾腾的血腥气。

    白照影被这股气息烘得耳热。

    他还坐着,闹不清楚萧烬安的用意。

    他想站起来,却被萧烬安道了声“不必”。

    可他们这一站一坐,想想就显得高低分明。

    ……坐着就坐着呗,为何要拉手呢?

    按说白照影应该以为他在演戏。

    又有另一种隐秘的猜测,他觉得并不当是如此,大魔王是不是在安抚自己?

    因为离开得太久了,他半天不见人,萧烬安觉得惭愧,他以为自己会害怕。

    这念头只在白照影脑海,幽微地徘徊片刻。

    白照影心尖轻颤。

    却到底没敢信,也没好再往下想。

    只是觉得环境比刚才更安全,周围不打架了,白照影暗中长叹,指骨从紧绷变成软软的。

    柔软的手勾着萧烬安的手。

    却激得萧烬安手掌用力了几分,紧紧将白照影握住,似乎谁也不能让他放开。

    吓得白照影又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地感触两人手掌紧贴着的地方,然后不着痕迹地防备。

    声望楼中,沉重的拐杖拄地,又发出一声闷响。

    刚才那还用龙头拐痛揍萧明彻的妇人,那位程老夫人,忽而用苍老雄浑的嗓音,哑声道:

    “程家自开国以来,历代守国,忠心可昭日月,家门从未受过如此折辱!”

    “府中老弱妇孺百余人皆在此,谢殿下解围,请世子世子妃,受老妪一拜!”

    话毕,龙头拐平放于地,发出嗡地一声响。

    程老夫人拜倒。

    “请世子世子妃,也受我等一拜……”

    程府上下,及边军将领军属们,尽皆叩首,老人妇人,幼儿家臣们泣涕不绝。

    白照影耳边全是哭泣声。

    他觉得有点局促,从没接受过这么多虔诚的尊敬。

    白照影还是坐不住,跟萧烬安一同站起身,成为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手牵着手并排。

    大魔王做了好事,他没辜负自己的期待。

    大魔王只是性格古怪,喜欢捉弄人,也没那么坏。

    白照影拽了拽萧烬安,想让他发话,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戏也看够了,他要回家。

    萧烬安却从握着他的手,变成十指紧扣着,指头缠上来。

    白照影掌心紧了紧,略显不解。

    “稍等。”萧烬安道。

    接着大魔王质问尤在义演舞台正中的萧明彻,简短道:“何为前线?”

    ***

    萧明彻死也没想到,他以为自己是黄雀,黄雀背后还有鹰隼。

    白兮然在声望楼替他搭台,舞台的主角竟是萧烬安!

    萧明彻张口结舌。

    却不懂萧烬安问题为何意。

    他冷硬地回答“大同就是前线”。

    却被萧烬安淡漠地嘲讽,似乎把“胡说八道”四个字,明摆地甩在萧明彻的正脸。

    “我北部边关,与瓦剌交战处不止大同,阳和卫、白登、天城卫,淮安卫乃至宣府,云州堡独石口一带,皆为前线。”

    “瓦剌兵卒,可于这几处相互策应,来回活跃。”

    “若只将大同当作前线,至多做个百夫长。与瓦剌交战,守城还是出击,全凭军情而定,也绝不会有战法新旧、战术淘汰之言。”

    萧烬安流利地又道:“前几日天气极寒,北部边关必有风雪,粮饷不足,物资储备不够,必引起军心动摇,时疫蔓延。”

    他每说一句,程氏宗妇,和其他与前线将士通过家书的军属们,不由自主,纷纷点头。

    而声望楼内,先前嘲笑萧烬安的人,见到形势不对,知趣地闭嘴。

    也有认真听萧烬安说话的另一部分人,等待世子继续。

    萧烬安道:

    “兵士信念不足,便容易被敌国钻空子。军事行动屡次泄密,就会导致敌在我先。”

    “此战根源在军心而非将帅。”

    “换将无用!”

    萧烬安话音方落。

    楼中有七八岁的少年稚声道:“阿爹说将士们饭都吃不起了,叮嘱我在京中爱惜粮食,阿爹还说好羡慕江南风和日暖,想必前线是极冷的。”

    稚童话毕,又有女声响起,控诉军饷迟迟不至,将官难做。

    女声言罢,还有人声。

    声声不绝。

    边军军属是距离前线最近的当事者,不约而同地肯定了萧烬安的分析。

    纵使萧烬安串供,也绝对买通不了这么多人。

    声望楼内,所有对隋王府叱骂的声音,如今不得不将萧烬安跟萧宝瑞,彻底分开来看。

    萧烬安的形象在急剧扭转。

    在场的军属们,还有他们远在边界的家人,如今都对萧烬安感激不已。

    这一招隔山打牛,萧烬安遥遥收买了军心。

    使萧明彻原本想,靠白兮然造势,欲往大虞军队安插势力,如今却成了苛待军属的公敌!

    萧明彻浑身冷透。

    恐怕他别想染指军务了……

    萧明彻被程老夫人重击的腿骨,肿痛得后劲儿上来。

    他渗着冷汗,始终不肯承认,萧烬安说得对。

    他咬牙嘴硬,试图挽回面子,对萧烬安强辩道:“你同样也没上过战场,同为纸上谈兵,你所说的话,就算有人附和,也不过就是推论而已。”

    萧烬安深邃的眼眸豁地一亮,继而笑意莫名:

    “我确实只是推测。”

    萧明彻却完全被他给笑懵了。

    心知不妙,果然正中萧烬安下怀。

    “所以我愿意一试。捐款二十万两白银,解朝廷燃眉之火,平抑常平仓官粮物价。如此前线打得起仗,百姓也能吃上饱饭。”

    “……”

    多少钱!!!

    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大魔王捐款。

    更是萧烬安捐赠的数额。

    要知一方穷县,年收入不过二十万两。

    萧烬安不仅有二十万两,还把它捐了出去。

    此番邀买的何止军心,乃是整座上京城的人心。

    谁不想吃到便宜的粮食?

    谁又能有如此器量?

    隋王世子,这是彻底有了改变。

    整座声望楼募捐现场,百姓们齐齐转了口风。

    负责记账的楼中管事,接过银票时,落笔手都在抖。

    管事七扭八歪地在账册记录下萧烬安的名讳,至于先前所有对白兮然和萧明彻的盛赞,全都不配用给世子。

    管事与声望楼中见惯大场面的书手们,遍索枯肠无话,到最后这些文人,相互对视之后,齐齐向萧烬安作了个长揖。

    往后声望楼的捐款现场,静默而有秩序。

    人人慷慨解囊,也都愿为大虞前线贡献绵薄之力。

    萧明彻见事不成,试图趁乱退场。

    却被萧烬安截住,淡声问萧明彻道:“老七,你该怎么出去?”

    第72章 心生悸动 如此白照影终于迟钝地意识到……

    萧明彻已经被打的很痛苦的脸色, 霎时变得更加难看。

    他刚才说的那句大话,言犹在耳, 说如果萧烬安心怀天下,他就要从这个声望楼爬出去。

    萧烬安所做之事,如果都不算心怀天下,那便没人心怀天下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着他。

    萧明彻面容从涨红变成了涨紫,最后涨成了黑紫的猪肝色。

    他堂堂七皇子,来得时候, 好大排场,退场的时候,竟会如此颜面扫地……

    萧明彻试图跟萧烬安打个商量。

    哪怕他过后赔给萧烬安钱,或者赔给他些庄子、珠宝等, 爬这件事就算了。

    可他那恳求的目光,萧烬安完全不接受。

    萧烬安哪有工夫看萧明彻?

    他给白照影整理了番衣服上的系带。

    因为处理程家的事情耽误了,萧烬安他并没看到,白照影对峙白兮然的那幕。

    他进门那会儿,其实听见的是白照影公开维护自己的名誉。

    他小小胆子的世子妃, 却强硬地跟老七叫板。

    萧烬安满心温柔, 努力给白照影衣带打了个蝴蝶结, 他很尽力, 不过扎得并不好看。

    白照影并不清楚对方心思,不明情况, 还以为真是衣带乱了, 丢世子的人, 任由他折腾。

    白照影半晌才道:“还不能回家吗?”

    世子妃想回家了。

    萧烬安投过去凛冽的目光,意思很明显——爬。

    萧明彻咬牙!

    自有滔天恨意无法发泄,他提气运功, 匍匐贴地,原本趾高气扬的金衣,深深低下去。

    萧明彻嘴硬道:“此乃西域独门蜥蜴功,尔等看好了!”

    白照影眉心微微收紧。

    继而听见了咚咚咚的,四肢并用接触木质地面声响。

    他偏了偏头,竟无法想象,如此不可一世的七皇子,还当真就爬了出去?

    ……用蜥蜴的方式,爬了出去???

    他有点想笑,却用力忍住,但还是露出丁点儿笑音。可见大魔王克制一切。

    白照影摇了摇萧烬安的手:“回家。”

    声望楼外,前头有马儿銮铃的清音。

    成安连忙下车布置踩脚凳,被世子授意,谎话说得有点儿心虚:“世子,世子妃,车修好了,上车吧!”

    白照影攀扶着车板护栏,另一手抓着萧烬安的手,往车上登:“早晨也没问,车哪坏了?”

    成安一怔,这句世子没教。

    他哑然,知道不是车坏了,是世子爷良心坏了,他就是想拉您的手。

    成安鬼扯道:“扶、扶手坏了。”

    白照影刚摸过扶手,无甚异样,有点莫名。

    车门关闭,缰绳抖动,车厢里入秋后加了绒毯,暖乎乎的,一点也不硬,马车正欲启程。

    车身却突然停了。

    车厢凝滞。

    右边的车窗帘外,有熟悉的声音:“世子殿下留步。”

    “表哥!”白照影喜道。

    他因坐在车厢中间,没守着窗户,故而听见崔执简的声音,摸黑按着萧烬安的腿往外探。

    喜悦得像小动物即将钻出笼外。

    气得萧烬安把他摁住又挡住半边,手指掀开厚重的锦帘,就掀起一道缝:“何事?”

    萧烬安领白照影出声望楼时,隐约听见了,楼中百姓议论方才崔执简替他爱妃出头之事。

    照常理来说,他该感谢崔执简。

    但他并不甘愿,崔执简这厮,公开了那桩已经作废的婚事,往后城中人人都可能知道,他的世子妃,曾经要嫁的人是崔执简。

    萧烬安有自知之明,不是不清楚,若没有白兮然这通折腾,白照影根本不会嫁自己。

    若崔执简是遗憾且贼心不死。

    萧烬安就是后怕且警惕。

    他就是看不惯崔执简接近,偏偏他爱妃就是待见崔执简。

    但这种青睐,表面看起来,也没超过逾矩的范畴,自己想让他俩划清界限都没法明说。

    萧烬安气闷,语气又冷淡几分,又隐约透着傲然:“爱妃当众维护我,怕不会与我义绝。”

    “崔某说得正是义绝之事。”

    萧烬安气得差点儿从车窗冲出去。

    却听崔执简在车窗外,虔诚拱手致歉道:“崔某当时登门入府,误会世子害得狐狐失明,狐狐今日公开澄清,失明乃是意外。崔某不胜歉疚,在此与世子赔礼,万望世子海涵。”

    如玉君子崔执简,与那萧明彻万万不同。

    他才不会搬出,什么西域蜥蜴功给自己挽回颜面,错便是错,崔执简拜得诚恳。

    倒整得萧烬安对这种人,阎罗脾气也没有发作的余地,摆摆手:“知道了。”

    黑着脸继续让成安往前开。

    白照影拱啊拱,几乎趴在萧烬安腿面。

    他要扒住窗框,拱到窗边,声音溢出车厢:“表哥再见!表哥注意安全!”

    隋王府车驾渐行渐远。

    崔执简又面对着马车背影,夕阳斜照,显得自己异常孤兀。

    世子萧烬安今日做出数桩义举,说明他并非霸道无理、滥杀无辜的人,相反,他在军务方面展露出来的天分,以及这人本身的肃杀气质,倒像是个浑然天成的将才。

    狐狐是否嫁得开心呢?

    他想自欺欺人,骗自己说,狐狐嫁得不欢喜。

    但是刚才透过窗子,狐狐在那萧烬安身上左窜右窜,作乱的小猫似的,狐狐若无其事,那萧烬安也并未多言。

    ——“表哥再见。”

    崔执简心里狠狠一刺!

    到底他是个君子,成也君子,败也君子。

    崔执简在斜阳余晖下,失神地凝望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落寞感翻了几倍。

    却并没有泛起任何吟诗作赋,记录这种情怀的雅意,只是千万孤独怅惘而已。

    他劝自己,再等等看。

    ***

    车厢里面。

    白照影还扒着窗框欲跟崔执简搭话。

    今天声望楼整个一连串事件,尤其是他拆穿白兮然那段,表哥的助力功不可没。

    即使他没能亲眼见到白兮然张口结舌、满面涨红的样子,他也能猜到,白兮然见到表哥出场时,肯定是快要气死了的。

    不管,他单方面决定,他欠表哥另一顿饭。

    表哥太靠谱了!!!

    纵使马车距离崔执简,已经离得很远了。

    白照影因为出神,还是保持着向外看的姿势,一条腿压在萧烬安的大腿,那姿势不太稳。

    身下的马车颠簸,路况不妙。

    白照影必须得稳稳扒住窗框,才不至于整个人,扑到萧烬安怀里跌倒。

    他为了不招惹萧烬安生气,很乖地保持那个探头的姿势,欲捱过这段石子路。

    却气得萧烬安心眼儿瞬间变窄。

    ——怎么还在看崔执简,他爱妃怎么能看别的男人???

    萧烬安沉重地酝酿了几个呼吸。

    白照影仍不敢动。

    萧烬安伸出大手,拍了拍白照影单薄的后背,瞧他跟猫搭拱桥似的。

    萧烬安佯装大度:“就这么舍不得?”

    白照影听不出话里的醋意,隐约觉得怪怪的。

    但大魔王不是坏人,他有点儿想跟大魔王修好,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也希望大魔王,能接纳自己的表哥。

    白照影试着推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小心地扭头:“我表哥人很好的,还是个好官。”

    萧烬安心里打翻的那坛醋,提纯了好几个度。

    醋酸横斜。

    他却还在硬装洋蒜:“嗯。”

    引得白照影误以为受到鼓励,再往前推荐了些,欲给大魔王与表哥冰释前嫌,制造机会:

    “我……想请表哥吃饭,就在咱们家里,可不可以?”

    萧烬安深深被那声“咱们家”取悦,想迅速答应世子妃所有要求。

    可又对即将引狼入室担忧,他的世子妃,为何那么想见崔执简……

    ——白照影,不是自愿嫁给他的。

    ——白照影,曾经能嫁到个和睦的家庭。

    这是萧烬安无法消解的心结。

    这段婚姻缔造时,就比两情相悦的婚姻来得不同。

    萧烬安心被醋给泡透了,后劲儿更是蜇得很。

    他曾经遍尝世间所有恶意都未尝畏惧,如今却深深地委屈和不安。

    萧烬安沉默地收回手。

    不敢想象,他又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时世子妃嫁得是崔执简,会很幸福吧?

    那崔执简,哪怕自己不愿意承认,当真是个极好脾气的郎君。

    崔执简不会让狐狐陷入危险……

    崔执简甚解风情,他读过崔执简的诗,当真是具有高雅的情怀……

    萧烬安唇角牵动一抹苦笑。

    自从他遇见白照影,竟从未有片刻,心绪能平静过。

    如今他感受到,委屈和不安之外,居然还有患得患失的自卑感。

    白照影在他最失意时,来到他身边。

    他当初很过分,扔过他,气过他,惹哭过他,吓坏过他……

    而对方依然明朗地,成为照亮他晦暗生命的那缕光线。

    所以现在自己,害怕他走。

    害怕白照影更倾心于别人。

    更害怕白照影对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就像自己当初利用白照影,演给外人看似的……

    萧烬安捞起白照影,中断了他喋喋不休,称赞崔执简的话。

    “狐狐。”

    白照影微怔。

    他把白照影放在腿上,鼻端深深陷进白照影满身的桃花甜香。

    他给白照影调整了个角度,好让他坐得不太累,然后自己像个受了伤的大型猛兽,与白照影面对面,紧紧地抱着。

    他那从没有在此前出现过的反应,使白照影茫然。

    “怎么了?”

    接着,白照影身体僵了僵。不知萧烬安接下来会有何动静。

    白照影警惕地等萧烬安的变化。

    可萧烬安根本没有动静。

    就是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维持抱紧自己不动。

    使僵硬的白照影,被萧烬安的体温,完全包围。

    肌肤隔着彼此的衣服,脉脉地传递相互间的温度,也许宽袍大袖正在彼此重叠。

    萧烬安的手掌,压在自己后背,他的身体能够完全覆住自己。萧烬安挺拔的鼻梁抵着他。而自己被雪松林包围了。

    白照影身体软化下来。

    大魔王则是越发显得委屈,往他身前埋了几分。

    如此白照影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好像,正在做一件很亲密的事情。

    ……为何要这样做?

    白照影满心芜杂,耳尖开始红热。

    他的手无处安放,按说最好的姿势,应该是抱住萧烬安的脑袋,或者就势搭上他的双肩。

    可那样做是不对的。

    大魔王厌烦自己。

    哪怕最近,他们关系转圜了些,大魔王萧烬安又怎可能主动抱他?

    白照影思量无果,又无法做出反应,他那手尴尬地就在身侧放着,让萧烬安的不安又落实了几分。

    他希望世子妃能够同自己一样,也表达些爱慕反馈,他像是个需要夸奖的小男孩,想从白照影身上得到肯定。

    可白照影始终没能迈出这步。

    尽管白照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白照影被萧烬安逼得眼尾到双颊红透,他颤抖地哼唧几声,但虚推了推萧烬安的身体。

    却让萧烬安满心惶恐,最终到达了极限。

    在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以后。

    萧烬安强行平静心思,缓慢地放开白照影。

    他用大手手掌托着白照影的手,另一只手,扶稳白照影的腰身。

    他抬起那双英俊而深邃的眸子,黑如点漆,在车厢里暗光浮动,却对不上白照影的视线,只能看到他轻纱遮眼,这也是嫁进隋王府才会遇害的。好可怜。

    萧烬安问白照影的心意,心上像压着石头,声音苦涩得哑极了:

    “嫁给我,你后不后悔?”

    第73章 车厢初吻 他最终会把白照影身心完全占……

    纵使白照影后悔, 他也不会放手。

    纵使知道他对崔执简仍有眷恋,他也会尽自己所能, 让这种情感变得越来越淡。

    崔执简是君子,他不是。

    崔执简能因礼制放弃婚约,他不会。

    没人能让他放弃白照影,敬贤帝不能,萧明彻不能,许侧妃不能……

    萧烬安这样想着, 气息沉重许多分。

    解药虽已调治好了他的疯症,可帮他走出阴霾的,是白照影这个人,他偏执地就要他。

    就要他, 就要白照影。

    车厢封闭的环境,眼前昏黑的视线,放大了白照影遇到危险时分的警惕感。

    他坐在萧烬安腿上不安挪动,白照影脸颊烧灼得很,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他乱动想逃跑。

    萧烬安的问题不对。

    当初自己穿到书里, 正赶上两人的新婚之夜, 他根本没时间做选择, 又何来后悔之谈?

    就算是在问原主白照影……

    原主白照影任人摆布, 没有做选择的主见。

    他不知萧烬安是怎么回事。

    身后紧挨着自己后腰腰心的,萧烬安那只大手, 掌心温热如火, 越发烧得他感到难耐。

    他在萧烬安腿上再蹭动几下, 扭来扭去,想下来。

    可是那种危险感瞬间增长了许多倍,萧烬安屏住沉重的呼吸, 像野兽蓄势待发攻击自己。

    吓得白照影扭动得更加厉害,误以为也许是大魔王那个副人格,坏人大魔王将要出现。

    他懵懂地不知晓,萧烬安对他有强烈的渴望。

    白照影身体的本能,因为同样受到刺激,放大了现在所有体感。

    他想哭,感觉到处都是萧烬安。

    马车骤然颠簸!

    车轮哐地一声,像是撞上了街面的障碍物,兴许轧上了块石头。

    车厢向□□斜。

    白照影本就坐不稳往左边仰倒。心里一悬。

    身前萧烬安护住他,手掌垫在他后脑底下,身体压过去,跟白照影同时摔倒在宽阔的座板。

    白照影被萧烬安铺天盖地得完全覆盖。

    呼吸突然就不畅快了。

    窒闷感让白照影胸口猛烈起伏。

    他想抽口气,但萧烬安实在太沉。

    底下的石子路疙里疙瘩,车厢就在他脑袋底下,嗡嗡不绝地震颤。

    压在身上的萧烬安,却还在等他回答,后不后悔。

    另一只手描摹在白照影的唇片,指腹在下唇抚弄,力度如触摸花瓣,却带动得人浑身都痒痒的。

    不应该答后悔。

    也不敢答不后悔。

    白照影冒出声哭腔,脑袋完全混混沌沌。

    他用哼唧到央求的嗓音,模糊了萧烬安问题的答案。

    他抱怨说:“你……你重。”

    却迎上对方一声,辨别不出喜怒的笑音,低音搔刮着他的耳膜:“这你就嫌重了?”

    白照影想找个地方躲。

    可车厢就这么大,哪里能躲?

    他甚至不敢挪自己的腿,因为浑身泛起奇怪的感觉,只要略动一下,那感觉就更加明显。

    白照影哭泣说:“不——”要欺负我……

    偏偏那后四个字,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

    外头成安驾车怕是驾到石头岭了,车轮似在碎石乱撞,然后砰砰又是几响。

    震动惊得白照影身体弹起!

    却向上触碰到萧烬安的鼻尖,唇片碰到大魔王。

    在“不要欺负人”和“不后悔”之间分辨不清,萧烬安被他亲到时,理智就已崩断了线。

    这是他的世子妃。他可以碰。

    他的世子妃不后悔。

    他忍不住了。

    萧烬安托起白照影的后脑向前,深深吻住白照影!

    ***

    车厢在石子路上颠簸。

    白照影像小舟在浪潮间来回。

    满身都是萧烬安的温度,唇齿间充满了雪松气息。

    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开始觉得害怕。

    可对方的动作强硬却并不暴力。

    他感觉到了有舌头勾动自己的舌尖,像在品尝自己似的,一阵乱缠。

    失明时的白照影,觉得自己缩小变身成为颗糖块。

    太痒了,电流感激得他无力思考,耳边交杂着水声和喘气的声音,还有车声辚辚。

    那颗糖块似的自己像正在融化,他好热。热得越发想哼唧。觉得今天穿得太厚,好想拆。

    白照影指端几乎是无意识地触到领口。

    “……”

    他那解飘带的手掌,却让萧烬安紧紧摁住,气息低沉得不成样子,把手摁在白照影身前。

    车厢不是洞房。

    两人湿漉漉的急喘几口,分开时牵起道光亮的银丝。

    萧烬安多少确认了番白照影的心意,心头稍安,又不能就地委屈了白照影,所以强忍下满心灼热的欲念。

    剩下的事,可以回去再办。

    他如果害怕,也可以等等再办,眼睛治好再办。

    他炽烈地亲吻白照影之后,餍足地觉得,已占有了他世子妃的一部分。

    只待徐徐图之,攻城略池,他最终会把白照影身心完全占据。

    萧烬安满意地想摸一摸,他把世子妃已经亲得红透的小脸。

    白照影仍是平躺在车厢座板。

    唇齿分开时,白照影茫然地呼吸,失魂般与外界交换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涣散的意识,如星辰砂砾般缓缓飞回脑海。

    白照影又呆了片刻,身上热意渐消,方才理清了前因后果,大魔王先是很反常,然后大魔王强吻了自己。

    前世的白照影,哪怕再不经人事,也知晓,这动作不能随便做。

    必然是两情相悦的爱侣,才能像他们刚才那样亲吻。

    当然世上也有为了平息欲望,随便谁都可以亲的人。

    白照影不认可这种人。

    可是……

    他知道萧烬安讨厌自己,他却这样做了,他亲了自己。

    萧烬安把他当什么?

    不仅是合作挡桃花的伙伴,而是可以用来发泄的工具人?

    难为他以为萧烬安是个好人,还在慢慢变得更好。

    他是那么得欣赏今天的萧烬安,想跟他和好,想让他接纳表哥,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个……

    白照影对萧烬安的期待,一时间全都变成了羞愤!

    白照影涨红着脸,感觉到萧烬安伸过来只手。

    得寸进尺,他竟没完了。

    不管刚才接吻的体验感如何,这件事他接受不了。

    他握住萧烬安,那只还要捏他脸的手。

    白照影咬牙。

    然后,一巴掌呼了上去。

    啪——

    车厢里响彻白照影清脆的耳光声。

    白照影掌心发麻,他把大魔王给打了。

    车到世子院,白照影甚至顾不上自己失明,他气鼓鼓地跳出马车,跌跌撞撞扎回屋,满身衣服凌乱。

    “世子妃?”

    “少爷!”

    ……

    ***

    晚间。世子院。

    大小鹦鹉歪着头,零星地落在海棠树,此起彼伏地眨眼睛,今夜没人陪它们玩。

    南屋和北屋各自锁门。

    两边都点着灯,糊窗纸透出暖光,纸上却没投出身影,俩人八成都在里屋猫着。

    下人们知道这俩吵了架,皆不敢劝,分别往屋里头送饭。

    成安送得是南屋,端着盘子进去,哆嗦着放下食物出来。

    成美送得是北屋,倒是没被世子妃为难,只不过表情也不好看。

    姐弟俩围着庭院的石桌坐着。

    海棠树漏过月色娟娟。

    秋气微冷,但两人都身怀武艺,纵使穿得很薄也能抵寒气。

    成安表现得比成美更着急,半大少年,毛毛躁躁的。

    成安边叹气边托腮:“唉。怎么这俩人就不能有一天好呢?明明出去的时候,手拉着手,看起来挺和睦。”

    成安又是一叹。惶恐道:“我……我听见巴掌响了,世子妃他……他居然敢打世子爷……”

    这世上除了老王妃,还有谁打过世子爷?

    “按道理来说,世子爷挨了打该生气,我都当时替世子妃捏一把汗,生怕世子爷还手。”

    “要是世子爷动手,世子妃肯定受不住。”成安小声道,“好夫君不能打老婆,我想好词,那会儿都准备进车里拦架了。”

    “好在世子爷真的没动世子妃。勉强算是好夫君。”

    成安心有余悸地回忆。

    仍是不放心,成安急道:“姐,他俩到底是怎么了?”

    弟弟的话音方落,成美理了理自己这边,刚才进世子妃的北屋送饭时,观察得到的线索。

    屋里的世子妃摘了遮眼纱,倚靠在床头,眼睛红热,脸颊潮红未褪,下唇微肿,唇片浮现出秾丽的胭脂色……

    那般满面春情,两人定然是在车厢里亲近。

    而世子妃甩给世子一巴掌,肯定是亲近的分寸过了。

    当时车厢颠簸,环境恶劣,风吹窗帘就能打开,外头随时抵达府上。

    世子妃面皮薄不依。

    成美到底比成安年长几个时辰,女子成熟得早,她跟随王府的教养嬷嬷住过一段时间,已然教导她知晓人事。

    成美双颊红热。

    她安慰弟弟,简短道:“无妨,世子猴急。”

    “我看世子妃冲下车厢,我都吓着了,生怕世子妃磕着碰着,俩人没事就好。”成安道。

    成美知道弟弟心里藏不住事,不给他解释明白,他甚至还要自责,以为是他驾车有问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成美开解道:“夫妻因为房事动了不死不休的气,世子妃应该踹下面,哪有甩巴掌的?你听世子妃打得响,世子脸上有没有留手印?”

    成安看得清楚,毕竟进屋刚送过饭:“没。不过世子爷脸色不太好,他倒不像是在生气。就挺郁闷的……”

    “那就成了。”成美道,“夫妻情事,我等不好参与。世子惹的人,只能他自己哄高兴。”

    “那,”成安问,“就殿下那阎王脾气,这回可是挨打的那方,我怕世子爷拉不下脸,我等还能干些什么?”

    姐姐向来是弟弟的主心骨。

    姐姐老谋深算,眼底闪动微光,觉得世子再骄矜,跟世子妃打冷战,绝不可能撑过五天。

    成美道:“等着烧热水。”

    成安敬畏地点点头。

    中庭海棠树上的大小鹦鹉们,听得认真,也都跟着颔首。

    庭院里忽传来南屋一声吩咐,是世子萧烬安低沉的嗓音:“成安。”

    成安立刻打个激灵坐正:“殿下我在!”

    萧烬安隔着门,嗓音依旧哑得很,吩咐道:“去烧热水。”

    ——怎么现在就要烧热水???

    成安站起身,深以为这情况不对。

    成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姐姐。

    成美也被殿下突然冒出的古怪指令弄蒙,同样起身忙问:“殿下怎么了……”

    那门里杏黄色的灯光闪烁一瞬,晃得人心神不宁。

    萧烬安缓慢地道:“烧好水,泡些薄荷茶,再把那病的解药,熬几碗端过来。”

    “殿下!”

    成安和成美失声,然后扑向南屋门外。

    第74章 世子猴急 还是没把萧烬安强吻自己这事……

    当晚, 药草浓烈的苦味弥漫了整座世子院。

    成安哆哆嗦嗦,将疯药解药熬好了端进世子的南屋, 眼圈完全是红的:“殿、殿下……”

    世子就在里屋躺着,架子床床边一张小圆桌,桌面燃着支火光幽暗的蜡烛。

    萧烬安哑声吩咐:“放在那,然后你走。”

    成安满心酸楚极了。

    这才维持多长时间?大概只有一个月吧?

    世子殿下才刚停了药,才看着情绪稳定,才有意向要为今后打算。

    明明一切趋于好转, 怎么突然就犯病了呢?

    成安跪到萧烬安的床前,面朝世子的背影,磕了个头,泣涕道:“殿下保重, 殿下再坚持片刻,属下这就去请陈大夫,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成安边拜边哭,接着就要起身去陈应容的药庐。

    却被萧烬安截住,他在床里, 嗓音有气无力地说:“明日大朝, 要商议对瓦剌作战的事, 我身为锦衣卫主官, 片刻不得耽误。”

    成安激动得两行眼泪掉下来,泪洒床前地毯, 只觉得殿下如今堪比张良周公, 诸葛武侯。

    又怕殿下独自在屋里抵挡那病, 一时不察伤了自己,成安到处扫视周围是否还有利器,打算临走前把那刀啊剑啊的都带走。

    此时萧烬安温声道:“去吧。别告诉世子妃, 更别离我太近,免得误伤尔等。”

    “殿下!!!”

    知晓世子面冷心热,向来待自己摆着张冷脸,而关键时刻,殿下却对所有人都如此照拂。

    曾经殿下病得最严重时,也都是顾念他们安危的。

    成安感动得无以复加,在床前又磕了两个响头,共凑成三个磕头大礼,抹着眼泪出去了。

    ……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与最近西北部突如其来的寒潮有密切关系,上京城清冷,今天阴沉沉的。

    庭院光照不强,鹦鹉们叫得不欢实,各自在海棠树枝上频率不高地蹦跶,群鸟挤在一起,聚众取暖似的。

    北屋迟疑地推开条门缝。

    昨天白照影回来就闭门不出,晚饭都没吃,钻在被窝里,浑身热腾腾地辗转整宿。

    ——还是没把萧烬安强吻自己这事给忘掉。

    反倒是因为刻意想忘记,他的记忆却在频频重复。

    白照影指尖抚摸下唇。

    肤质柔软,触感痒得他曲起指弯,缩了缩。

    以往嘴唇长在自己身上,白照影没刻意留意过这儿,更没想到这里被舌尖扫过时,能激起层层鸡皮疙瘩,浑身像过电流。

    白照影咽了口口水。

    站在北屋屋门后面,他警惕地探出个脑袋,没听见萧烬安脚步声,应该是去衙门上班了。

    白照影这才从门后走到门外。

    鹦鹉们见他出来,兴奋地拍拍翅膀,往他跟前凑。

    听见拍打翅膀的声音,白照影迎面又撞上一声:“世子猴急!世子病了!世子疯病犯了!”

    白照影眉心蹙紧。

    犯病了……?

    他早就知道许侧妃害他服过药,也知道他快要康复了。

    可鹦鹉们从不说假话,它们虔诚地学舌,听到院里有新鲜词就会模仿,这定是院里哪个下人议论此事,世子院的下人们并不乱嚼舌根子,应该是真的。

    白照影站在北屋屋外的石阶,形容不出是什么感觉。

    尽管还是会对萧烬安昨天的冒犯动气。

    但,过去的事和眼前的事相比较,他还是更关注眼前的。

    白照影站在庭院等成安,成安话多,也会有意保密,但嘴不是很严。

    白照影有意从成安这里,得到萧烬安身体状况的详情,这人好歹是自己的服务对象。如果他有所改变,也得相应调整服务方针。

    白照影这样对自己解释,然后把成安叫过来。

    成安见面先给白照影行礼:“世子妃。”

    然后给世子妃搬了个凳子,服侍白照影坐下,树头小鹦鹉拍拍翅膀大叫:“世子犯病了!”

    成安谨记着萧烬安的命令,不忍世子妃忧心:“别乱喊。”

    此地无银三百两,小鹦鹉不开心地飞远了。

    白照影心底对萧烬安的情况掌握了七八分:“病得严重吗?”

    “不严重,不对!没有病!”

    怎么能料到世子妃还有直接预制前提的问法?

    成安还没启唇应答,人已经上当了。

    他埋怨自己没有办好世子交给的差事,低落地请罪:“世子妃……”

    世子妃这回信了有九成。

    白照影想,从昨天下午登车起,萧烬安就感觉不对,态度更加忽冷忽热,对他既虎视眈眈又阴沉沉的。

    萧烬安在犯疯症时,情绪过激,行为有反常表现,偶有攻击倾向。

    他难不成那会儿就犯了病?

    白照影心头揪紧。

    但是大魔王昨天还欺负自己,不值得关心。

    白照影想让成安退下,不管他,去处理绸缎庄赚钱的事。

    然而听见成安脚步沉重,使他思绪跟着牵动,问成安道:“犯病为何不在世子院里休息?”

    问得恰当,这一问,成安完全情绪崩溃!

    他对于世子忧国忧民的崇敬,和他对世子妃关怀世子的情深,使成安涕泗横流语无伦次。

    他哭着跪在白照影脚边道:“世子妃……世子爷连喝几碗汤药,灯亮整晚,世子整夜没睡,可今儿个朝堂又要议论对瓦剌的平敌方略,世子爷不能缺席!他带着病上朝去了……”

    成安的眼泪吧嗒砸上白照影跟前的地板。

    如此情真意切,白照影不得不信了十分,他在此刻突然联想起萧烬安大虞烈士的身份,和他在声望楼滔滔谈论军务的情形。

    尽管没亲眼见到萧烬安……

    白照影能听出,萧烬安气度从容,战况全局在握,想必是很英俊的。

    白照影莫名耳热,指尖点了点嘴唇。

    羞涩和赞赏,使他在十分相信之上,对萧烬安平添一缕好感。

    大概真的是犯病了,没能控制住,行为变得失常,无法被意识左右?

    白照影轻轻呼吸着初秋的空气,今儿的天气又是好冷:“上朝去了。讨论怎么打瓦剌人。”白照影自己对自己重复。

    脑袋里突然撞进书中原文,萧烬安的死亡预警。

    白照影在好感之上,又加上一缕怜悯同情。

    何苦跟病人较劲呢?

    他在想,要不这件事,谁也不提就算了。

    只要萧烬安今后别欺负自己,别轻易动手动脚的,别真是拿他发泄成年之后的□□,趁着大魔王还能活段时间,他也能试着,跟大魔王和平相处。

    想到这儿,白照影火气几乎全消下去。

    最后问成安,世子是否还有什么异常时,成安扛不住,就只能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他……世子妃,殿下不让我把这事情告诉您,因为他可能伤人,让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所以昨天在车厢里面的事……

    白照影凝然,接着豁然开朗。

    因为太过良善,白照影不想辜负别人每一道好意,萧烬安在为他着想。

    白照影低头,攥了攥昨天甩萧烬安巴掌的那只手。

    手掌心火辣辣的,在烧灼。

    何苦跟已经陷入痛苦的病人发火?

    白照影嘴角下撇,心里压着石头,好感怜悯兼同情,如今全转变成为愧疚。

    成安在白照影跟前又小心禀报了几句,因为他完全兜不住了,索性把从世子发病到求诊,这十年间如何不易,受过多少折磨,都讲给世子妃听。

    只是成安讲话没重点,讲得琐碎,拉拉杂杂说了有小半个时辰。

    白照影在门口,由清晨坐到晌午。

    并不觉听这些往事浪费时间,每一件都听进去了,在听到某些尤为艰难的细节时,白照影搁在腿上的手,会紧紧勾着。

    今日他处理绸缎铺子的事,比以往推迟两个时辰。

    江掌柜的来禀事时,有喜事带给白照影:

    “因为世子爷平抑常平米价的善举,上京城里,百姓不知怎的打听到,咱们绸缎庄是世子妃的产业,于是各色料子统统走俏。”

    “咱们世子爷,在城中可算是火了!”

    “至于您与白二公子那场争辩,自是相信您占理的居多……虽说当初被害嫁到隋王府,您这也算阴错阳差得良缘,世子爷待您何其上心。”

    他待我好么?

    假夫妻扮得久了,总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真真假假地评价。

    白照影略感糊涂,只觉心中毛乱,而掌心越发灼痛。

    他最后问江良:“江掌柜的,我让你寻找的那些模特,可找好了?”

    “妥了!妥了!如今凡听说给世子妃办事,谁不上杆子抻头?这下不必世子妃亲自上阵,世子爷也不会吃味了。”

    “……”

    曾经无数次被人误认为亲密无间,白照影并不在意,因为知道是假的,甚至还稍有配合。

    但毕竟三人成虎。

    白照影心不是石头做的,常让人这样念叨,他也会混淆现实。

    他怕情况更加严重,让侍女送走了江良。

    他摸着黑,傍晚在世子院里面溜达,听见了萧烬安返回府上的马蹄声。

    他想赶紧跑回屋里,躲着不见萧烬安。

    又想知晓萧烬安的病情,就偷偷躲在院里跟院外连接的小径,一棵行道树的树干之后,聆听萧烬安的脚步。

    大魔王步伐不太稳当。

    白照影微皱眉,但不敢冒头。

    可他并不清楚,他因为看不见,以为是在大树后面,隔着树窥探萧烬安。

    然而实际上是他搂着树,做出探询的姿态,背朝萧烬安,暴露在萧烬安眼前。

    可爱得让萧烬安想把人抱住。

    世子殿下生怕自己再犯馋惊着白照影,连忙刹住脚步,勾勾手,指挥个守在边上的侍女,送世子妃回屋。

    世子妃白照影,尴尬地发现自己露馅,红着脸回去了。

    坐在屋里根本消停没多久。

    他听见灶房那个方向,沉重且规律的捣药声,是制那疯病的解药。

    白照影跌跌撞撞地跑出北屋。

    他不知萧烬安在看自己,摸索到萧烬安的门口,白照影对那紧闭的房门,试探地搭话说:

    “夫君,我可否进屋坐坐?”

    第75章 再度共寝 白照影再被萧烬安按在床面。……

    南屋无人回答。

    就像无数次萧烬安病发时似的, 屋里沉默,白照影越发心惊, 推推门发现门没锁着。

    他进屋里面。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屋外没有萧烬安,他听不见呼吸声,摸着墙往屋里走。

    每件家具的边角都用棉布包上边,只是白照影碰巧没摸到。

    屋里的药味很苦,几乎盖住了萧烬安身上的气息。

    药味还没散尽,灶头的新药正熬着, 又要端过来,白照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不是第一回,从发病状态捞回萧烬安了。

    白照影自诩还有点分寸,凑过去, 然后摸索到床边,在尽量不招惹到大魔王的前提之下,轻戳戳萧烬安的后背。

    萧烬安心头涌现出狂喜。

    他以为白照影打他巴掌,是不愿和他亲近,昨晚好生难过了许久, 差点儿真要犯病的。

    可扇他巴掌和踢他那里也有区别, 萧烬安不是傻子, 在亲吻时, 他能感觉到白照影情动。

    果然他世子妃今天来找他了,是疼他的。

    可能就是经得事少, 不明白这个。

    也可能是昨天在车里, 他表现得太强硬, 让白照影害怕了。

    萧烬安强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被白照影触碰时,肩膀一缩。

    使得白照影误以为吓坏了萧烬安, 萧烬安正在难受。

    白照影怯生生的收回手,也怕萧烬安突然生气。

    他就在床边站着,听萧烬安问他:“不是让你别靠近我?”

    “我听说你病了。”白照影道。

    萧烬安面朝床里,嘴角几乎挂到天上去。他强忍着情绪保持设定,控制住想拉白照影一起躺下的手:“快好了。”

    白照影向来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快好了和快死了,差不多。

    白照影自己说自己的,歉疚万分:“昨天在车厢里就病着?”

    亲你可不是因为我犯病。

    萧烬安澄清:“没有。”

    他倒还不如说有。

    联想起成安那些话,萧烬安强支病体,还要再参与军国大事,白照影只当他是在硬撑,于是更愧疚了:“对——”

    世子妃可爱,从昨天开始吓得他不轻,然而他骗世子妃也是实情。

    知道世子妃想跟自己道歉,他也不能太过分,萧烬安中断白照影的话:“坐下,不许说。”

    他因为看不见,规矩得哪都不敢动,又以为自己的歉意萧烬安不肯接受,白照影听话地坐在床沿。

    他也看不见萧烬安满目柔光。

    白照影正了正身子:“那,那你保重身体,不舒服记得吭声,我走。”

    手腕忽被萧烬安攥住!

    白照影又坐回床面,萧烬安这时从面朝墙,变成正过来,直冲着白照影。

    他虽然面容焕发神采,然而嗓音刻意阴郁渗人,就好像那时他还病着:“也不准走,留下讲点别的。”

    白照影跟犯病时的大魔王相处过,有经验,不好拂逆,也有同感,人病弱时喜欢被陪着。

    他就坐下陪萧烬安说说话。

    就当作补偿打他那巴掌,打得那么疼。

    “说……说点啥?”

    “你想说什么就说。”萧烬安道。

    “哦。”白照影考虑片刻,起了个话头,“常平仓是何物?”

    萧烬安竟还真给白照影解释:“大虞朝立国初期,为控制粮价涨幅,官府设置常平仓。常平仓官粮售价一般低于市价,供给城中贫寒门户。”

    粮食的事是天大的事。

    诚然官粮涨价,官府可以短时间筹到钱应急军用,但百姓的荷包难免受损。

    白照影想起传宝娘在绸缎庄算得那笔账,等于她家每天就要给大同前线,捐几十文军饷。

    而萧烬安竟投进去了二十万两白银……

    白照影再次咋舌,是怎么也生不起萧烬安的气,反倒是觉得他所作所为,有点他在现代,他老爸的风度。

    官府会给很大的锦旗吧?

    白照影琢磨,想把那锦旗挂到店铺,用来招徕顾客。

    萧烬安:“接着说。”

    白照影愣怔,失神片刻,只好再起话题,乖乖地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账上也没少。”

    哪知这话让萧烬安竟语速快了八分:“银钱来路正当,早有捐款意图,故而没能入账。”

    白照影莫名觉得对方慌张。

    库房的钱,不都是他的吗?

    白照影把库房钥匙穿了条红线挂在脖子上,他拿出来晃了晃:“那你零用钱还挺不少。”

    萧烬安坚决:“只有这一笔。”

    白照影更莫名了。

    他提着钥匙,左摆右摆。

    萧烬安坐起来,他距离白照影不近又不远,探身凑到白照影身边审视,嘴角勾起抹笑意。

    引得白照影感觉到被谁看着,回眸摸索试探。

    然而萧烬安何等身手,躲避白照影轻轻松松,瞧他世子妃面露茫然,脸颊耳尖又红起来。

    萧烬安:“咳……”

    白照影一激灵,却要往床下跳:“我不打扰你养病了!”

    脚还没沾地,咳嗽的大魔王瘫倒在床面,卧室床板发出轻轻一声“砰”。大魔王不动了。

    白照影也不好走。

    半晌才道:“那要还是很难受,我找人给你请个大夫?”

    大魔王萧烬安,装模作样地闷哼:“已有解药,无须大夫。”

    不让请大夫,也不准走,萧烬安堵住了所有选项,最后留给白照影的选项,就只有一个。

    白照影脑海挣扎片刻,方打了个哈气,低声说:“夫君,我能守个床边睡吗?”

    萧烬安求之不得,眼睛亮了几分,那点儿最后的矜持,让他含蓄地说:“皆可。”

    于是白照影脱掉鞋子躺下来。

    他没盖被子,净袜也没除。

    只穿着件中单,白照影躺平,心头就有点紧张。他在担心犹如上回在车厢里那般,再被萧烬安按在床面。

    亲吻时令人战栗的体感,只是回忆,就麻酥酥爬满身体表面。

    白照影有点想起鸡皮疙瘩。以往最渴望的大活人就在身边,而他不敢躺得太踏实。往床外边靠了靠,又差点儿掉下去,手死死抓住床沿。

    萧烬安多少比白照影懂些情事。

    见他吓得很,知道他心结。

    他欢喜世子妃如此青涩,必然之前没有旁人。

    也有种甜蜜的忧愁,想推进两人的亲密行为可太难了。

    白照影现在警惕不已,怕是捱到后半夜都睡不着。

    萧烬安波澜不惊道:“你以为我会动?你怕,再给我一巴掌。往另一边打,仔细手疼。”

    “……”

    完全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调戏。

    白照影小腿磨蹭,在床面调整姿势,双手搭上腹部。

    再睡不着,也架不住天冷,躺着躺着就容易犯困。

    至多坚持了两炷香,白照影意识模糊地梦呓,翻了个身,又惯例地开始缠睡在身边的人。

    萧烬安掀被子把人给裹住。

    心知白照影睡得沉,紧挨着扎扎实实,他在白照影额头正中亲了一口,刚才宽慰白照影的“他不动”,完全没遵守。

    萧烬安抱紧白照影,像搂着个巨大的宝贝。

    他轻声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世子妃,小人赖上你了,救救我。”

    整晚白照影都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萧烬安护在怀中。

    ***

    隋王府京郊的这座庄子,是处特产瓜果的农庄。

    这时节,橙红色的比拳头还大个儿的柿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这柿子往日只要成熟,都会进献给主家隋王府,厨下无论是捣柿子酱、晒柿子干还是烙柿子饼……总之柿子甜度极高,很好吃的。

    可今年隋王府没能吃到半颗柿子。

    萧宝瑞瘸了条腿,架着腿,在庭院指挥小厮们,小厮们一个个打柿子下来,摔碎了喂狗。

    柿子跟世子同音。

    萧宝瑞恨透了萧烬安,

    若非萧烬安把他赶到京郊的庄园,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也不会召唤狐朋狗友来此赌钱。

    假如他没赌钱,自然就不会借钱,更不会打欠条,让徐大痦子把欠条散布的到处都是,引来皇帝老儿勃然大怒,本想砍他头,后改为狠狠杖责。

    腿便这样废了!

    萧宝瑞牙根痒痒。

    他腿刚断不久,一动尚且还疼,阴冷天尤其不得劲,像有千虫万蚁啃噬骨头缝。

    他因为身上难受,越发想对柿子泄愤,将世子迁怒柿子,尖利地道:“打!再打!打烂!全打下来!统统都喂狗!再给爷牵几条狗!”

    看护庄园的黄犬又来数只,把种了一年的柿子,吭哧吭哧地啃了。

    果园糟践大半,狗啃得也不干净。

    可纵使是狗啃柿子,萧宝瑞尤未解气,想着还有狮子和世子同音,不然也搞来几头猛抽。

    底下小厮连忙讨饶,求爷爷告奶奶道:“二爷饶命,二爷饶了我们吧……”

    狗啃柿子,尚且能干。若让他们活捉狮子,那是要他们的命。

    萧宝瑞越发嫌底下人没能耐,啐道:“呸,就是你等这帮没骨气的,事事都畏手畏脚,才让爷们儿受如此奇耻大辱,哎,那个,那个谁来着,长富,二爷让你办的事办妥了没?”

    牵狗的长富立马拜倒,长富眼睛上还有块乌青:“二、二爷恕罪,小的进城宣传世子的疯子劣迹,才刚在城里起了个头,就被街面上的人给打了。”

    萧宝瑞:“——哪厮敢打二爷的人???”

    长富道:“不是一个人,是整条街!上京城不知道怎么了,曾经对世子殿下畏如水火,而今却风头大转,皆夸世子心怀家国,我等好久没进城,不知怎么回事啊……”

    心怀家国?

    萧宝瑞两边太阳穴突突一跳!

    十年前,他那大哥风评便是极好的,文采武艺俱佳,那时萧宝瑞,连与萧烬安相比的资格都没有。

    萧宝瑞牙根打颤。

    他多年来对萧烬安如此不屑,多半原因是萧烬安疯,可他如今不疯了。

    萧烬安声名改变,令萧宝瑞恐惧万分,那个当初光环满身的萧烬安,恐怕真的要回来了。

    萧宝瑞心悬起来。

    他遇事儿主意不大,预料到这桩大事,难免打算分享给许氏。

    萧宝瑞深呼吸了几口长气,胸口起伏:“长富,你再进城一趟,往王府芙蕖院递个消息。”

    长富抬头问道:“二爷,说些什么?”

    萧宝瑞也拿不准该怎么应对,总归娘会应对,让娘知道就行:“说那疯子八成还有后招,让娘小心提防,不成先把隋王府财产全转移出去,就算今后疯子承袭爵位,让他落个空壳。”

    萧宝瑞想,他也算是神机妙算,随机应变了。

    长富领命:“我这就去。”

    长富拔腿刚走到篱笆门外,迎面对上顶青布小轿,轿夫是王府的家将,个顶个人高马大,小翠拈着帕子小跑在前头。

    长富知晓来的是隋王侧妃。

    许氏关切儿子,常偷偷来看萧宝瑞。只是这次阵仗不大,显得行色匆匆。

    萧宝瑞老远喊了声娘。

    小翠见到萧宝瑞,方才连声哭道:“二公子,不好了二公子!许娘娘福禄券买了十万两,本金拿不回来,许娘娘犯病了!”

    萧宝瑞哎呦一声,瘸腿没站起来,摔到地上。

    第76章 鹦鹉拆台 鹦鹉大叫道:“嘎!嘎!——……

    许氏头上绑着厚墩墩的护额。

    若说萧宝瑞装病那会儿, 许氏显得苍老了十岁,这会儿许氏说显年长二十多岁也不嫌多。

    许氏气若游丝地靠在轿子厢板, 眼睛半睁,未涂口脂的干枯嘴唇,不停地嗫嚅几个词语。

    萧宝瑞拄着拐杖凑过去,方才听见他娘说得是“福禄券”。

    “福禄券……福禄……券,十万两……福禄券……”

    “全赔了,钱庄都关门了, 福禄券……”

    许氏已如染上心魔,她魔怔地念叨。

    萧宝瑞看见他娘这副模样,赶紧让侍女小厮们一并搭把手,把许氏抬进田庄里躺好。

    许氏连灌了三碗参茶, 方才慢慢恢复神智,见到萧宝瑞,眼睛里神采又焕亮几分,哆哆嗦嗦地唤着“瑞儿”。

    萧宝瑞:“娘,什么福禄券?”

    福禄券这种保本获息的骗局, 因为萧烬安已经警告过那个纨绔徐大痦子, 民间百姓有不慎中招的皆已退款, 骗术未曾波及旁人, 不怪乎萧宝瑞全不知情。

    可许氏哪里还能解释得清?

    许氏只是堪堪捡回条命,没被气得痹症发作当场死了。

    许氏支吾不答, 小翠简短说明前因后果。

    萧宝瑞毕竟有几分小聪明在, 时灵时不灵的, 闻言坐在许氏床前锁眉:“娘,儿子赌钱,尚且有赢有输, 你这骗局傻子才信吧?”

    许氏服用第四杯参茶,长长叹了一口:“那个徐婆子,能说会道,跟我反复描绘福禄券的好处……还带我上钱庄里看,有好多人,排队买福禄券,那券还有限额,娘托了人才到手。”

    萧宝瑞:“哎呀,娘,那您这不是上杆子给人送钱!”

    曾经萧宝瑞也想过,他们要是真争不过疯子,至少能多捞走些实惠的。

    可怎谁知娘亲向来精明,对银子分分厘厘把得紧,到最后竟栽进了阴沟!

    萧宝瑞恨道:“娘,这回咱母子是真没有退路了!”

    如今从势头上论,萧烬安起来了,许氏又何尝不知?

    算计了整整十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氏满心有种冷透了的慌乱,万万没想到辛苦把持家业,到最后会折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婆子手里。

    回想起那婆子说话时天花乱坠,鼻翼底下压着的痦子,跟随言语一抖一抖。

    许氏狠狠地咒骂。

    言语如果能化成刀剑,许氏能将徐婆子隔空立时穿成刺猬!

    她越想到自己被骗,才刚缓和的情绪,又被强烈地勾起来。

    许氏捂着发闷的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虔婆!老妖妇!你鼻子底下长着烂疔疮,偌大颗狼心狗肺痣!你那痣必然压得生生世世入不得轮回道,当孤魂野鬼,做猪狗牛马……”

    许氏骂得恶毒,然而尤不解恨。

    许氏还在不断找新词泄愤。

    床前萧宝瑞稀疏的眉头一抬,怎么听许氏骂人,怎么却都觉得像他认识的人。

    哪怕性别不同,萧宝瑞想起,那害他身败名裂的徐大痦子,并非随便谁,都能长颗跟花生米那么大小的黑痣,这体貌特征太明显了。

    萧宝瑞打断道:“娘您等等!”

    许氏顿住。

    萧宝瑞立即捕捉那点儿灵光:“您说那婆子有痣?具体位置在哪儿?娘你给我比比?”

    许氏不明所以地指向左边鼻翼底下,摸了摸,道:“就这里。”

    说罢她还给这颗痣做了一番形容。

    “这痣上的皮肤并不光滑,瞧着疙里疙瘩,她擦粉儿的时候,把痣也给涂上了,所以痣上微微盖着层霜白色,痣上还有根半寸长的毛。”

    “……”

    那一瞬间,萧宝瑞架在凳子旁边的竹柺乓啷落地!

    竹柺在地上滚了滚,发出一连串骨碌碌的声响,萧宝瑞被这响声几乎碾碎了神魂。

    他失神地凝着拐杖。

    然后空洞地抬起目光。

    而他绝对不肯相信,会有特征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只有可能他是易容过后的徐大痦子,分别设局诓骗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母子都上了同一个人的当!

    “徐大痦子!”

    “徐大痦子……”

    萧宝瑞牙根恨不能咬断。

    可这个徐姓纨绔若为贪钱害他,这还可以解释。

    解释不通的是,分明给了钱,他还要贴出借据毁自己。

    他怎能想出这种骗局?

    又怎么可能,不偏不倚地再加坑害的,是他萧宝瑞的娘亲!

    被夺去一条腿的深恨,和对那纨绔子徐大郎的熟悉,使萧宝瑞脑海运转伶俐了许多分。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对他母子怀有强烈的敌意,并且还有毁掉他们的心计。

    “——萧、烬、安。”

    萧宝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压得极低。

    这名字刚出口,许氏无端打了个寒噤,隐隐觉察出事情的苗头不对。

    许氏颤着嗓音:“何故……提到,此人?”

    萧宝瑞把被徐大痦子诱骗坑害,还有他怀疑,徐大痦子是受萧烬安指使的猜测,一并同许氏说了。

    许氏闻言,先是震惊,而后震惊变成愤怒,再变成技不如人,被对方玩弄于鼓掌的无奈。

    许氏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一具皮囊,此时只能靠在床头出气进气。

    萧宝瑞再混蛋,也怕许氏死过去,他起身去探许氏的额头,却因为没拄拐杖,连摔带爬,脸着地栽到许氏床前。

    萧宝瑞流下两筒鼻血。

    鲜红的血液刺目。

    儿子狼狈的模样,触动了许氏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

    她可以穷,可以死,可以被萧烬安报复,但不能动瑞儿,瑞儿是她的命。

    许氏疲软的身躯,再度焕发出如枯木逢春般最后一缕生机。

    她将护额取下,扶了扶鬓边乱发。

    她让小翠扶起萧宝瑞,对儿子道:“瑞儿,若你猜测是真,你可知道那姓徐的家住何地?”

    照常理,徐大痦子经此一事,应当立刻远走高飞,断没有再留在上京城被翻后账的可能。

    然而萧宝瑞,跟徐大痦子他们交往时,酒酣耳热之际,徐大痦子也说漏过嘴。

    “他在蕙香楼有个相好。他想给他赎身,徐家却不许妓子进门。”

    “倘使有了钱,他当给妓子置办一处产业,也许就在那里躲着。”

    萧宝瑞知道那女人的花名。

    到蕙香楼打听,总有跟那女子关系熟悉的姑娘,知道此女落脚的去处。

    “如此便妥了”,许氏道,“叫家兵带上人,暗暗把那姓徐的制住。必能先萧烬安一步,得到他的口供。”

    “他能背地捅刀,娘也能借刀杀人。”

    “越想往高爬,想把他踩下来的人就越多。”

    “娘去上告宗人府。”

    “……”

    秋风萧飒,许氏的嗓音和秋风刮过落叶声一起响起,有种令人刺骨的寒冷。

    宗人府,顾名思义,乃是专门处理皇室宗族事宜的衙门。

    大虞朝设立之初,为防止宗室子弟为非作歹,而寻常职官不敢弹纠,特地将宗人府主官,从皇室成员中德高望重者选择。

    七皇子继位可能性最大。

    宗人府若干年前,就都是七皇子的支持者。

    若能把戕害胞弟的罪名坐实,萧烬安进了宗人府,萧明彻必定往死里整他。

    说不定根本就抗不到过堂,七皇子就把人暗中抹了。

    她送萧明彻这场东风。

    这未尝不是绝地翻盘的机会!

    许氏颤巍巍下地穿上绣鞋,人只被一股意念支着。

    她跌跌撞撞被小翠扶着出去,离开庄园。

    临走时,又深深回望了孩儿一眼,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心疼,使她眼眶蕴泪,哀哀地唤了几声“瑞儿”。

    可是萧宝瑞并没能听见,纵使听得见,也许懒得动弹,也许那条瘸腿也没法及时跟去。

    许氏横了横心,起轿,往宗人府方向去。

    ***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世子疯病犯了!”

    “……”

    世子院里的小鹦鹉,蹦蹦跶跶,重复练习着最近学会的词语。

    近来天冷了,它们也知冷热,以前在海棠树上叫,不避风,现在都在南屋屋檐底下叫唤。

    有时候还会趁茸茸开门或关门,混进去一两只,飞进屋里叫唤,直接落在白照影肩头。

    如果世子妃伸出指弯,它们甚至会用脚爪,扒住世子妃的指头。

    如今世子妃霸占了世子爷整张书桌。

    还有,半个卧房……

    起因仍是萧烬安突如其来的犯病。

    他生病,他又古怪。

    不许侍女接近,还嫌成安不顺眼,对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使得下人们各自战战兢兢。

    按说这种情况,应该就让他自己冷静。

    可是萧烬安病情反复,夜里还有顿药,成安成美都不能喂他,自己于是晚上被留下来,监督大魔王喝药。

    可这种“监督”,又实在毫无意义。白照影想。

    首先他看不见,根本不知萧烬安喝进去了没有。

    其次,就算待在屋里,喝药也还是萧烬安自己喝,完全没有把关的必要。

    最后就是连续两晚跟大魔王同宿,不觉得累,就是鼻子受刺激,他有点儿依赖上屋里这种雪松味。

    所以即使萧烬安白天上朝,他暂时没出去,还把自己一小部分东西搬到南屋,像那些账本啊,锦缎样品之类的,都在萧烬安书桌桌面堆着。

    身陷协议婚姻,他也许还得再陪几天床……

    也不知萧烬安这阵疯病何时过去?

    曾经不是当晚就过去了吗?

    白照影脑海浮现疑团。

    坐在书桌后面的交椅,白照影根本不清楚,他的那些碎布样品、零食碟子,彻底挤压了锦衣卫公文的空间,还有他带进来的鸟。

    小鹦鹉们也有停在笔架叫唤的:“世子疯病犯了!”

    “乖,换一句。”

    还是得等他赶紧康复,生活才能恢复如常。

    白照影点点小鹦鹉:“来句吉祥话。”

    小鹦鹉偶尔也支持点播功能。

    鹦鹉这东西毕竟聪明,能有人类几岁的智商。

    见白照影百无聊赖,他又只能跟自己玩,还从零食碟子里拈起颗开心果。

    小鹦鹉贪图开心果,在笔架上跳来跳去,嫩黄色的鸟喙,不停往白照影指尖探,显得很活泼也很殷勤。

    白照影尤在逗它,娇得很,跟鹦鹉商量:“快来嘛。我这颗干果可好吃了。”

    开心果在大虞,属于引都引不进来的外邦坚果,乃是贡品。

    它油脂丰富,远比果脯香。

    小鹦鹉似是搜肠刮肚,必然要来个一鸣惊人,方才不愧这枚远渡重洋来投喂它的果实。

    鹦鹉大叫道:“嘎!嘎!——世子爷装的!!!”

    第77章 就是想亲 他还能真是顾及自己的情绪,……

    砰啷啷啷啷……

    外头, 成安手里的托盘一抖,盘里的干果碟滚到地上去, 十几枚雪白色的开心果乱滚。

    成安满头冷汗,赶紧在地上捡拾,若干只红绿鹦鹉同时落在果盘洒落的地方,低头啄食。

    成安只觉得院里的小鹦鹉跟世子爷犯冲,竟句句一针见血!

    中伤世子爷,根本都不用刀子。

    屋内的小鹦鹉, 被/干果盘摔地上的声音惊起,拍拍翅膀继续大叫:“装的!装的!世子爷装的!”

    其实也真不怪人家鹦鹉多嘴。

    成安僵立门外,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露馅的起因是世子爷连续两晚都叫了汤药,可世子爷只是让熬, 没喝。

    成安每天清早过去收碗,看到世子跟世子妃同榻,碗里汤药满满的。

    成安不免非常担忧,既生怕世子爷害病,又怕世子爷再伤到世子妃, 俩人关系更加紧张。

    成安当时就把顾虑告诉了姐姐。

    成美是个明白人, 当时就分析道:“世子装的。”又说:“他知道世子妃看不见, 用犯病博取世子妃同情, 换世子妃忘了车厢里的事照顾他,此计妙是妙矣, 也符合世子爷的手段。”

    但成安知晓, 这手段存在极大的隐患。

    那就是世子妃不能知晓上当。

    否则世子爷既欺负世子妃又骗人, 再多的好感也得败尽了!

    成安自己嘀咕时,没想到小鹦鹉学会了。

    他心虚地捡起开心果。

    推开门,来送茶点, 见小鹦鹉已经落在世子妃肩膀告状了:“装的装的,他是装的!”

    世子妃的表情变得渐渐凝重。

    连带着面对刚进门的成安,他也耷拉着脸,让成安愧疚得以为,自己是个从犯。

    ——要说世子干得这事儿,可真不是人!!!

    再说干了就干了,他还贪心,睡一晚不行,还要睡几晚???

    但凡殿下适可而止,哪可能轻易露馅?

    成安在心里面,深感自己遇上了无妄之灾。

    可迎面撞上世子妃的表情,犹在等一个解释。

    成安不知怎的,脑子就转得这么快,当即想到个谐音梗:“世子妃,小鸟担心世子爷,总想跟您说这是真的……”

    白照影微微偏头。

    成安把新的果盘摆好,旧的撤换下去,满头冷汗不减,强撑着,保全世子殿下的颜面。

    可怜小鹦鹉发声器官还不成熟,装和真傻傻分不清楚,闻言急切地拍打翅膀,却又不能跟成安辩出个好歹,生气地飞出南屋。

    扑棱棱棱——

    作乱的小鹦鹉跑了。

    成安胆气更大几分,强撑着说胡话:“世子妃,你看,小鹦鹉也为世子的病情着急呢。”

    白照影这才慢慢将思绪平静下来,多少信了成安的话。

    骗自己疯症发作又有何用呢……

    他若真想欺负人,亲了就亲了,自己无力反抗。

    他还能真是顾及自己的情绪,为这件事找个借口?何必要找借口?

    难道他确实想亲自己不成?

    思及至此,白照影心漏跳一拍。

    以往一些肢体方面的亲近互动,如今瞬间染上了种暧昧的霞红色。使他想起那船舱里,那车厢里,那架子床里……

    视觉丧失过于丰富了白照影的想象。

    即使是前世不通人事。

    今生回过味来,也知晓自己曾跟萧烬安做过多少看似很亲密的行为,白照影脸红耳热。

    觉得不可能,不该瞎想,又忍不住不想。

    白照影轻轻碰了碰嘴唇,唇峰痒痒。

    书桌前成安递上果盘以后,还等着自己吩咐,白照影朝他摆摆手:“没什么事情了,处理完店里的事,我午睡片刻。”

    行路不便,白照影懒得折腾,没换屋。

    可成安心里熨帖,既庆幸自己圆得漂亮,没把世子殿下完全暴露,还欣慰他俩住一个屋。

    要知高门大户的主人和夫人,越是门第显赫,越是各有各的住所,需合房方才凑在一起。

    世子妃和世子,真如民间夫妻似的。

    成安轻轻给世子妃带上门。

    就在白照影午睡时分,陈应容的小徒弟来请脉,探白照影神魂不稳之症如今的情况。

    陈应容本人今日并未出诊。

    老人家也有历练徒弟的意思,毕竟白照影情况日渐好转,无须过去开药,探探脉象即可。

    那小学徒兀自背着个药箱,将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垂手立在南屋门外,等世子妃睡醒。

    小学徒俩眼骨碌碌地,悄悄左看右看。

    说实话,高门大户,他进得少,这般顶级的天潢贵胄府邸,他也只踏足过这一座。

    小学徒生怕行差踏错。

    想起那隋王世子,身高八尺有余,满身凛冽气度,他腿脚发抖,还好看起来他似乎不在。

    又想起那世子妃,待会儿要号他的脉,指腹要挨上他细软的手腕,略碰下皮都会泛红……

    小学徒给自己强行截住,可不敢再想了。

    庭院清寂。

    成安蹲在庭院一角,很是挑拣地打量,觉得这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学徒,能否胜任给世子妃看诊,颇有待考量。

    成安反正不太满意。

    世子妃值得最好的。

    他于是更加警惕又小心,生怕那小学徒出错,又怕少问了什么,耽误世子妃的病情。

    等到白照影醒转,他方才将人领进屋里,眼睛像尺子,紧盯小学徒迈出的每一步,把那小学徒看得浑身更发毛了,脚底打滑,踉跄地摔到白照影床下。

    药箱里瓶瓶罐罐骨碌满地……

    吓得白照影连忙坐起来,让成安跟茸茸扶人。

    小学徒更是惊骇万分,趴着不敢起:“惊扰贵人!罪该万死,世子妃恕罪!世子妃恕罪!”

    世子妃友好地递过去腕子:“你看,你舍身试探,看我会不会吓昏,小大夫医者仁心,着实令人感动。”

    小学徒却是被世子妃开脱之后,再也不敢对世子妃胡思乱想。

    他指尖发颤,心里涌起股热流。

    小学徒恭敬虔诚地搭上白照影的脉管,闭眼诊治片刻,感受脉搏隐隐透着股生机的跳动。

    小学徒语气喜悦:“世子妃,太好了!师父说过,‘脉象有胃、有根、有神,气血充足,生气旺盛’,能诊出这些,就说明您身体越来越好,神魂不稳之症,算是康复了!”

    他话音方落,南屋有极短暂的安静。

    似有股无形的喜悦,徐徐流进白照影心田。

    比起前世年纪轻轻死于病痛,这辈子即使折损了双眼睛,但他其他地方都是健康的。

    他能完全康复,也意味着他跟原主白照影,已然完全重合。

    他将此生生活在古代。

    白照影于喜悦之余,又有些描述不清的期待或者惶恐。

    正消化自己的情绪,白照影从平躺变成侧身,面对那小学徒道:“小大夫,你看我这眼睛还有治吗?”

    “有。师父说过,想加快您眼睛康复,有个偏门法子,继承这法子的人还在寻觅当中。”

    白照影信心又提了几分,很满意就诊结果。

    成安却很不放心。

    因为那药庐小学徒,张口闭口离不开“师父”,嘴上没毛,实在让人觉得他办事不牢。

    成安连陈老大夫都敢质疑,更别提药庐的小徒弟。

    索性连忙在旁边问道:“就无须开点巩固的药嘛?”

    小学徒愣了。

    再度直觉这种高门大户,就是有钱吃饱了撑的,别人开药避之不及,他们居然想喝药。

    小学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必了,是药三分毒,多喝反而不美。”

    白照影有预感,某种熟悉的场景即将重现,连忙同时在被子里摇头:“不必了,不喝了。”况且这回失明根本没办法倒。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拒绝用药。

    偏偏成安轴起来,生怕是大夫学艺不精,世子妃趁机躲避喝药,唯恐耽误世子妃看起来很有好转的病情。

    成安急道:“那你总得开个方子!好让我知晓,万一你诊得不准,我该怎么救急吧!”

    成安全是出于好意,只想多为世子妃考虑,没有故意伤害谁的意思。

    但药庐小学徒也是个年轻人,两个少年对上,谁也不服气谁。

    药庐小学徒反应过来,知道成安没瞧上自己的医术,故意出难题试探,登时也气得不轻。

    小学徒涨红着脸道:“诊……诊脉,诊脉乃是医道中最基础的一项,疑难杂症不好诊断,在下承认学艺不精。可诊个平安脉,判断人的身体情况,这我要是诊不准,便不必从医了!”

    小学徒话里带气。

    成安虽有惭愧,但也不肯让步,梗着脖子不说话。

    南屋似有两只倔驴头顶着头。

    白照影实在觉得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奇怪,轻笑一声,笑得很不厚道。

    两头倔驴听见世子妃发声,连忙歇兵。

    毕竟隋王府是患者,小学徒是医者,小学徒决定先让成安一头,但也不开方子。

    他发话保证,字字句句像砸下颗钉:“——我以我师父,还有我们安泰药庐的名声发誓,给世子妃诊脉绝对精准!”

    “不论是世子的病症,还是世子妃的神魂不牢,说痊愈就是痊愈了,断没有复发的道理!”

    “……”

    小学徒气哼哼地还在指天誓日。

    白照影已经凝住了,好像突然听出这话无意揭穿了某人。

    而那只外面刚被气跑的小鹦鹉,此时盘旋几息,落在檐上,仰着头喊:“世子病了!世子装的!世子病了!世子装的!”

    成安整个人僵在当场。

    那些关心则乱的急切,全都变成了懊悔自己何其画蛇添足。

    他不敢面对世子妃的表情,被迫给世子爷当了从犯,然后成为全家最受煎熬的那个。

    成安嗫嚅道:“世,世子妃……”

    “出去。”

    白照影生气了。

    气得很,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心上像堵着颗大石头。

    他骗自己,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上了两天当,守着他服药,给他陪床,还陪他说话。

    萧烬安劣性不改,是个永远想着捉弄自己的混账东西!

    萧烬安欺人太甚!!!

    若非最后的教养管着,白照影实在想对这小人破口大骂。

    可怜他竟然还寄托希望于萧烬安,以为对方能治好他眼睛。

    恐怕自己瞎一辈子,萧烬安反而会觉得,戏耍他更有趣吧?

    白照影气得掀起被子,踩上软鞋,就要跑出南屋,此地根本不宜久留!谁要再陪他喝药。

    成安哪敢把好生生的世子妃放出去,心知自己给世子惹下了大祸。

    成安正欲请罪。

    这时,世子院陡然陷入种冷冰冰的危险感,庭院外响起脚步声,听着有许多人。

    镣铐声和锁链声,随着这些人的行动,同时响起,也同时吸引了白照影和成安的注意力。

    往日有萧烬安的身份压着,世子院还算清静,院内几乎没来过客人,更是从未突然闯进过这么多人!

    这阵仗令人顿觉来者不善。

    白照影微微沉下了面容。

    院外有谁的身体被刚猛的力道重击,腾空悬起,然后又重重摔落。

    成美一声闷哼。

    “姐!”

    第78章 强抢狐狐 成全皇图霸业,还要淫人妻子……

    “世子妃何在?”

    高朔站在院内, 穿着身侍卫衣服,三白眼与秋气相映。

    他瞳孔聚光时, 自带着股无形的杀气,扫视整座世子院,这气场与世子的威严感不相同。

    高朔是把透着江湖气的霜刀。

    曾经高朔在江湖结仇无数,祸及儿女,为报丽妃派人抚育他一双儿女的恩情,十几年来, 一直受丽妃驱遣。

    如今这对母子冲击皇位。

    高朔被派给七皇子当护卫。

    上回他在声望楼替七皇子挡拳又开道,后来七皇子大事不成,反被城中军属唾骂,又是高朔将其平安护送回宫。

    至于那“西域特色蜥蜴功”也是高朔所传……

    他为报恩对萧明彻倾囊相授。

    只是高朔实在没想到, 七皇子竟然会以当天那种方式展示蜥蜴功,用它来爬出声望楼。

    萧明彻也算灵慧,学东西不慢。

    但是细观此人,俊逸风流其外,内里却好像有股子难描的狠毒。

    正如萧明彻今日派给自己的这道命令:“得到宗人府消息, 隋王侧妃许氏, 状告世子萧烬安戕害手足。人证物证俱在, 罪名板上钉钉, 而萧烬安必不肯就范,亦不敢来宗人府过堂。”

    “趁他尚未知情, 掳了他的世子妃白照影。”

    正如高朔的一双儿女, 落在丽妃手里, 十几年来,未尝见过一面,而他为了这点恩情, 和亲子团聚的希望,不得不日日被他们母子驱遣……

    掳走白照影,挟制萧烬安。

    这是世上最简单最无解的,拿捏另一个人的手段,用他在意的人威胁。

    高朔不想这么干,可是又不得不干。

    他刚出手伤了个院内会武功的女侍。

    那丫头眼神冰冷,出手果断,是个习武的苗子,浑不怕死。

    高朔没要她的命。

    不知怎的,也没再下狠手。

    这院里的人虽然也有练家子,但毕竟不是自己对手。

    高朔谨记着带走白照影的差事,能不伤人,便不想节外生枝。

    高朔再问一遍,语气更沉:“世子因戕害手足,谋害王府二公子,即将被宗人府调查,请世子妃先行入宗人府陪审,交出世子妃。”

    话音方出,这院里的侍女侍从,更加如临大敌。

    不可思议的是,竟连庭院的鹦鹉都纷纷叫嚷:“坏人!坏人!世子不在有坏人!”

    然后庭院里所有下人挡成道人墙:

    “世子妃别怕,世子妃别出来……”

    与七皇子拿捏底下人的手段不同。

    白照影身边的人,不像是被迫为他做事,倒像是愿意主动守护白照影。

    高朔完全没想到,进了世子府上,他不像提犯人,更没有为七皇子筹谋大事的壮志豪情。

    自己反倒像是成为个恶棍,要破坏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

    高朔背着手,心头不是滋味。

    此时南屋屋门徐徐打开。

    他的目光投向屋内,欲寻觅他要锁拿的目标。

    侍女掀起帘子,世子妃白照影走出屋子。

    他穿吉服,戴珠冠,做得是参与朝廷盛会时的打扮,纵使是他看不见,失去一双眼睛,并未减去半缕风姿,反而因为惊艳之中稍带有缺憾,越发占据高朔的视线。

    “世子妃……”

    “成安!带世子妃回去!”

    庭院里,仆从乱成一团,世子妃从人墙后,走到人前,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与自己对峙。

    高朔呼吸滞重了片刻。

    倏然在与白照影面对面时,高朔反而失去了气势,纵使浑身武功也无法跟白照影动手。

    相反还因为太过近距离端详这张脸,高朔越发对七皇子的意图了然。

    必定是他恶习难改,不止是要用白照影,迫使萧烬安就范,他还想要白照影这个人。

    成全皇图霸业,还要淫人妻子。

    高朔原以为与白二公子交往,能使这位七殿下收收心。

    却不料七皇子得陇望蜀,居然对堂嫂怀揣着龌龊的心思。

    使高朔越发厌恶这趟差事,觉得自己成为江湖上最令人不齿的采花大盗,原本好好的争储变成了恶心。

    世子妃样貌温软,人却是强硬的发出质问:

    “我从未听说,世子有违反律法之处。”

    “世子纵使涉案,上门逮捕,为何不见出具文书?”

    “——案子还没过堂,为何连累家人,打伤我府上随侍又是何缘故!”

    高朔本不擅辩。

    被白照影诘问,高朔亦自觉理亏。

    他并不知晓,前世白照影在普法课上学过逮捕流程,拥有一整套现代文明教化出来的反诈骗经验。

    高朔只以为这世子妃头脑清醒,又对自己的郎君和府上人极为爱护,难怪也能得到别人的爱戴和保护。

    如此这般的妙人,萧明彻怎会不动心?

    高朔内心隐隐倾向白照影。

    但毕竟他被萧明彻母子所制,当抓的人,必须要抓回去,完成釜底抽薪之计。

    高朔横了横心,冷硬地对白照影道:“我乃奉命办事,不问缘由,请世子妃立即与我同行,免受多余的苦楚。”

    他话音方落。

    庭院氛围犹如弹丸上膛。

    由于世子妃成功吸引走这大块头的注意力,成安得以在暗处布置好火器。

    成安调弄火铳。

    火铳在大虞乃是刚刚问世的先进军武,这时的火铳管口粗长,里面填得是压实的火药,威力巨大。

    自从上次萧宝瑞提剑刺杀世子妃,世子殿下早早做出再遇上这种事的准备,从武库里不知怎的弄出了把火铳,还给成安传授了用法。

    ……整个大虞都没几个见过火铳的人。

    成安咬牙,把黑洞洞的铳管冲着高朔的方向。

    只待这厮胆敢硬抢世子妃,他便开枪。

    管他再高的高手也得趴下!

    成安本想早早开枪解决麻烦。

    奈何他被世子妃拦住,世子妃想到了,前段时间给许茁定罪,就是挪用军武。

    万一用火器逃过这劫,却暴露世子院藏有新式装备,那可是现成的谋反罪,得不偿失啊。

    总之藏枪犯法!

    此时白照影反问高朔道:“你是七皇子的人?我听过你的声音。”

    他这张脸,没打算遮掩,嗓音也未加改变,曾在声望楼一见,能被白照影识破并不意外。

    高朔冷声:“是又怎样?七皇子在宗人府也领过职衔,协助宗人令办理此案,何错之有?”

    白照影双手拢着衣袖,袖子里突然抽出个瓷瓶。

    他利落地将那瓷瓶木塞拔开。

    瓷瓶里的药丸,发出哗啦啦地几声清响。

    高朔不明所以。

    但等老江湖已知危险时,以为是毒烟自我防御,却不料白照影已把瓶子里的所有药丸吞下去,喉咙上下滚动。

    高朔眉心皱起,三白眼瞳孔缩得更小。

    然后听见白照影对庭院内外近百号人大声道:

    “我已服下毒药,萧明彻派人登门冒犯堂嫂!我若在途中毒发,萧明彻难辞其咎!”

    “在见到世子弄清情况之前,我哪里也不去,要是我死了,萧明彻才是戕害手足!”

    高朔:“……”

    白照影反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坚决,嘴唇颤抖:“尔等给我出去!”

    珠冠轻碰出窸窣的响动。

    冠上珠宝切面急闪。

    高朔被反光刺得眼睛灼痛。

    他本以为这世子妃要祭出暗器,却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服毒。

    高朔行走江湖多年,在皇宫也待过多年,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他见过无数,这看似温温软软的世子妃,居然有如此刚烈的脾性。

    白照影寸步不让。

    身处弱势,反倒能越显风骨。

    高朔心底将白照影和萧明彻的品格比较,二者高下立判,他更觉得办这趟差事,要替一个觊觎嫂子的皇子拉皮条,实在是对自己的玷污!

    更是对这位世子妃的玷污……

    如今再强行带走世子妃,必定有损七皇子的名誉,七皇子也有沾上官司的可能。

    高朔正好趁此机会后退。

    宗人府衙役,和这些七皇子派来的侍卫们,皆以高朔为尊。

    如今见高朔后退,其余人等也都后退,缓缓地向后挪。

    在海棠树下,世子妃白照影跟前,近百人退成个半环形。

    与白照影本人的纤细体型相比较,被他吓退的人群,无论从数量还是身量,都远超过白照影,这画面就显得震撼且可笑。

    偏偏白照影还更近了一步!

    吓得宗人府全体成员退后了十几步。

    众人生怕给上头找麻烦,更怕在自己身上出岔子,成为让七皇子泄愤的那个倒霉蛋,近百人你推我踩地踉跄出去。

    中庭树上的大小鹦鹉拍翅大叫:“坏人跑啦!坏人跑啦!”

    “……”

    高朔闭了闭眼。

    觉得暗地某处,正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指着自己,这座世子院水深,远超过七皇子设想。

    高朔再往后退。

    这时从斜后方袭来一股潮海般的威压感,高朔停步侧身,直觉身后有危险。

    他想要躲开来自后方那掌,余光扫见许多身飞鱼服质地绚丽的料子,高朔心头猛颤。

    ——萧烬安。

    十几名锦衣卫齐上,将高朔所有的躲避方位全都封锁。

    高朔纵使武功纵横江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被锦衣卫围在垓心,薛明策应,接着段莽硬压下去一掌,力度比刚才成美挨的那掌只增不减,扎扎实实报了个仇。

    “世子殿下!”

    庭院里不约而同响起侍从侍女们的欢呼。

    高朔摇摇晃晃的视线里,见到萧烬安阴沉这一张脸,脚步越发趋近。当萧烬安接近时,那股威圧感越来越盛,高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萧烬安果然并未被宗人府扣留。

    而是与宗人令并列而行。

    这不似囚犯的待遇,也不像接受调查,高朔直觉不好。

    本朝宗人令乃是个一脸笑容的老郡王,浑身锦绣朝服,挂着玉片束带,模样见牙不见眼,富态得根本找不着腰。

    宗人令摇摇晃晃地上前,态度竟然和方才给七皇子传讯时,有截然不同的转变,拈须道:

    “住手,此案情况有变,那许氏乃是幽兰教信徒。”

    “幽兰教反对朝廷,人人得而诛之,许氏用幽兰教邪术诅咒世子,戕害皇室成员在前,反而还要诬告世子不顾手足情分,其中是非曲折,本王定当向圣上禀明。”

    高朔凝然。

    原来在他被派来抓人的这段时间,萧烬安并没闲着。

    他不会束手就范,而是用一桩规格更大的事,调转了这桩案件的正反。萧烬安掌握的幽兰教情报远比他们丰富!

    老郡王两头不得罪。

    是参与世子和七皇子的帝位之争。还是捞走现成的好处,抓幽兰教,解除敬贤帝的心病。老郡王不傻,账能算得清。

    他反正也给七皇子报过信了,萧明彻没本事拿住萧烬安,那是他的命。

    关自己什么事!

    宗人令笑呵呵地说:“世子,除了那两个幽兰教仙师,许氏动用邪术害人,你还有铁证?”

    老郡王滑得像个老泥鳅。

    老泥鳅急着立功。

    萧烬安却并不急着应付老泥鳅。

    当初他从一个幽兰教高层生发开来,挖到幽兰教不少情报,所抓获的人里,刚好有许氏邀请进隋王府做法的两个。一人号称仙师,另一个是为小仙童。

    原本萧烬安对这条线,还不知该怎么发作。

    怎料许氏仍有心思害他。

    竟误打误撞送给他个理由!

    萧烬安拉过白照影探问,指腹压在白照影下唇:“你服了毒?服的什么毒?你这傻狐狐!”

    第79章 王府终局 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

    白照影被萧烬安拉过来, 站在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

    使刚才还有些清凉的秋气, 染上萧烬安的雪松味道。

    白照影鼻尖轻颤,身体僵硬。

    自从得知萧烬安装病骗他,白照影心里就藏着火。

    又被一些无由的遐思所影响,使他更欲躲避萧烬安的触碰,带着茧子的指腹刚贴住自己,白照影就敏感地打了个激灵。

    “……”

    却引得萧烬安误以为是白照影毒发, 连忙将拇指抵进白照影的嘴唇,他扳开他的唇齿,手指压住白照影舌面,要迫使白照影把毒物吐出。

    引来白照影突然干呕:“哕——”

    萧烬安只觉有吐出毒物的希望, 按住白照影再来。

    气得白照影又羞又恼,浑身激起层汗水!

    他并不能推开萧烬安,闹不清楚这是帮他还是玩他。

    白照影哆哆嗦嗦扒住萧烬安的手腕,一横心,狠狠咬了口萧烬安的指头!

    嘎吱。

    萧烬安吃痛。

    连忙抽手, 垂头见到他世子妃, 居然抱着他的手咬人, 双颊被反胃感激得满脸潮红。

    他温声对世子妃道:“我手干净。”

    干净也不准欺负人了……

    白照影撇着嘴角闷声, 因有外人在,不方便立刻与他往前攀扯:“没中毒。吓唬他们的。”

    高朔以及七皇子的亲信兵丁们一怔!

    原以为世子妃刚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知晓这世子妃还会骗人?

    方才满身不堪折辱的姿态, 实际上, 纯属装模作样,所有人都被世子妃耍了。

    想起刚才他们被白照影吓退数步的表现,众人难免觉得滑稽又愤恨。

    唯有高朔对白照影隐隐佩服。

    行动变故横生, 问题不在自己,他也算能给七皇子交差。

    高朔率领这一票人马:“走!”

    “不准走。”萧烬安幽幽地开口。

    世子妃没有大碍,萧烬安一颗心放下大半,余下的皆是整治七皇子手下的闲工夫。

    萧烬安理了理束腕:“老七以为我会被宗人府治罪,怕我不认罪,派人捉拿我的家眷,算是条好计策。”

    “可我没有罪,反而向朝廷检举有功。”

    “他不分青红皂白擅闯我宅邸,是什么章程?”

    高朔说不出所以然。

    而七皇子确实想到了许多方案,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并没有算计到,如果萧烬安翻案,捉拿行动将完全不占理这种可能。

    高朔抿了抿唇。

    “十七王叔,您说呢?”

    萧烬安望过去,压力给到老郡王。

    老头子负责调节皇族内部矛盾,事摆在明面,他不好不管,只能摆摆手道:“全都带走。”

    高朔深深吸了口气。

    他确实有反抗的功力,但实在不能。

    他知道若敢动这院里的任何一人,萧烬安就更能借题发挥,把戕害同族不敬兄长的帽子,一顶顶给七皇子往上扣。

    于是高朔来抓人的,却跟部从一起,要被押进宗人府大牢。

    而那些个他们带来的刑具,重枷镣铐之类的,全都就地卸在世子院。

    来时气势汹汹,退场时光光溜溜。

    不多时庭院近百兵丁全都不见了。

    萧烬安面对这些人消失的方向,勾起道残酷的笑意。

    垂首看着自己指端被咬出来那枚牙印,小半寸的细长凹痕,颜色深红,他又弯了弯嘴角,笑容里冷漠逐渐变浅。

    萧烬安捏捏白照影鼻梁:“我竟没看出,原来是聪明狐狐。”

    白照影却拍掉萧烬安的手。

    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按道理,嘲讽的可能性居多。

    白照影气鼓鼓道:“你先去,晚上再跟你算账。”

    对,那算账是真的算账。

    白照影先前甚至都想破口大骂的,刚才咬那口都不解气,萧烬安必须为欺骗人付出代价。

    偏偏萧烬安不明内情,又奢望这是什么暗示,眸色更加明亮几分,快然地道了声“好”。

    旁边的老郡王彻底没眼看了。

    年轻人,小夫妻,干柴烈火。

    夜里还能怎么算账?

    老郡王打着哈哈干笑几声,提醒道:“世子说的铁证在哪里?”

    段莽一直负责跟进幽兰教事宜,闻言得到世子点头,根本不需世子亲自带路。

    段莽道:“我知道。跟我走!”

    ***

    檀木熏香浓郁。

    香气里夹杂了一股硫磺味。

    丹炉炉火未绝,铜炉底部燃烧着灼烈的炉火。

    老隋王盘膝而坐。

    他枯瘦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的脸庞,全都被这炉火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里拿着把蒲扇,扇子残破不堪,边缘已经被炉火熏得焦黑。

    与整座隋王府的恢弘豪奢相比,这座偌大的道场,除了大,好像也没什么可提。

    老隋王闭着眼。

    许氏跪在他的后面,只能看见隋王瘦削的背影。

    许氏已经磕头磕到眼冒金星,额头正中,鲜血长流。

    可她还在不停地向隋王求情,簪环洒落满地,她捡都没捡,嘴唇似乎都已磨薄:

    “王爷……”

    “求求王爷救救妾身!”

    “妾为王爷哺育了一名亲生子,王爷就算嫌妾已蒲柳之姿,瑞儿却不能没有亲娘。”

    “没娘的孩子,处处受人白眼!”

    “王爷看在瑞儿还没成亲的份儿上,挽救妾身这条性命吧……”

    许氏磕头又抬头。

    眼睛里的光越来越黯淡。

    隋王张开了干枯的唇,整个人像是段冬天的树枝,毫无生机,没有水分,一折就碎似的。

    “你动了什么邪术?”隋王问。

    许氏还不敢答,闻言抿紧渗血的嘴唇。

    许氏咽了口口水。

    隋王却将淡漠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一根手指搁在嘴边:“嘘。你听。”

    道场外响起错杂的脚步声,是许多人由远及近。

    隋王轻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想必已经有你做过那些事的证据。就算你嘴硬能抗住,你底下那些侍女,能熬过大刑吗?”

    人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许氏的魂魄。

    许氏惊慌失措地大叫,双手抓住头发:“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仙师交代只要那东西被镇在底下一日,萧烬安就必定生不如死,我的瑞儿就能把被夺走的气运还回来。”

    “瑞儿的腿能长好!”

    “瑞儿能继承王位!”

    “瑞儿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今后儿孙满堂!”

    “我的瑞儿!我的瑞儿啊!!!”

    许氏彻底疯狂。

    原本抓住头发的手,指甲又抓上了脸。

    她奋力扯向两边,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

    面对老隋王完全无动于衷的背影,她发现自己二十年来的枕边人,她一直暗中认为的合作伙伴,居然是个冷酷无情,怯懦又自私自利的男人。

    许氏发现了他的真正意图。

    许氏崩溃地大叫起来:“你故意的!你一直是故意的!”

    “萧泽,是你被敬贤帝吓破了胆子,你跟他争储,怕他报复,让他夺你兵权,塞给你,他想娶又娶不到的女人!”

    “你想保全这条贱命苟活,就得被人戴绿帽,给人养儿子!”

    “我是你手中那把刀……”

    “纵着我,许给我未来,让我除掉王妃和孽种给你出气。”

    “可你又从未想过护着我,就像今天似的!”

    “——你这个无情无耻的缩头乌龟王八蛋!!!”

    道场空旷。

    炉火亮了一瞬。

    老隋王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像什么都没听见,任由许氏的喊声带着回音,咒骂一潮高过一潮。

    他摆摆扇子,便有两名小童出来,其中个小童端着碗黑褐色的汤药,碗里药汁略泛白气,药在碗口里摇摇晃晃。

    小童扳起许氏的脸,将人摁住,扳开嘴将药汁灌了下去!

    汤药半入半洒,许氏衣服浸透大片。

    她原本还在道场骂得响亮,之后就只能像野兽般,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声。

    她已经疯了,也不会写字,如今还被灌下哑药。

    就算把她放在宗人府受审,无论过几遍堂,受多少道大刑,她也没法供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老隋王哆哆嗦嗦地舒了口气,将扇子在手边放下。

    他凑近炉子搓了搓手,瞳孔里映出两颗微弱的火星。

    身后道场的大门打开。

    伴随着长长的吱呀一声响,在隋王的眼前,投落若干道从后向前,将他包围住的黑黢黢的人影。

    隋王嗓音喑哑地开口,平静地说:“王弟,烬儿,都来了。坐。”

    那俩小童递过去几个蒲团。

    见贵人们不接,低头铺在地面,然后守着那个已经傻了的许氏。

    隋王摆摆手一指:“人犯就在那里。休妾的文书,以及其他相关事宜,本王已准备妥当。她动用邪术之事,属实与我无关。”

    “带走吧,毕竟她伺候过本王二十多年,烦请少让她吃点苦。”

    许氏发出嘎啦嘎啦地几声傻笑。

    那嗓音被道场空寂的环境修饰,幽幽如同鬼魅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老郡王挥袖,令部下架走了许氏。

    许氏的笑音溢出一串儿。

    双脚踩过刚才自己磕头流出的血迹,她将那滩鲜血,拉扯成为两道尖锐的长弧。

    老郡王没走,萧烬安也没有走。

    隋王在蒲团上不太安分地挪动身体,指头发颤,哑声问道:“嫌犯与我根本没有瓜葛,诸位还有什么见教?”

    宗人府将物证呈上来,差役端上来个漆盘,盘中散发出血腥气和土腥味,盘里有个人偶。

    隋王眉心凝成个疙瘩。

    老郡王道:“她动得是巫蛊。”

    隋王扭结的眉心眉毛,有冷汗渗出来。

    老郡王又道:“倚山听泉台有重山,恶妇欲用连绵山峦镇住世子,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巫蛊之乱,早从先秦两汉开始,就为历代帝王所忌惮,时常牵连广泛,多则上万人之众!

    如许氏这般身份,纵使隋王早就备好休妾书,隋王不进宫接受宗人府调查,是不可能的。

    老隋王目光凝着火。

    然后瞳孔遽然一缩!

    丹炉的橘色火焰,并没能赐予他任何面对敬贤帝的勇气。

    龟缩若干年都不敢大胆地报复,隋王脸色惨白如纸,到底还是在蒲团上坐不住了,他颤抖着起来,又因为腿软失神地坐在地面。

    隋王颓然地回视萧烬安。

    他露出宛如慈父般的神情,想唤起萧烬安对他的尊敬。

    他多年来借得是许氏的手,除了端午庆典那次,并未展现出多少想要除掉萧烬安的意味。

    可萧烬安不是傻子。

    当上得多了,早就不会被骗了。

    萧烬安没有反应。

    宗人府的差官上前,欲请隋王就范。

    隋王又颤抖着喊了声:“烬儿!”

    然后话音消失在道场,他知晓得不到回答。

    隋王绽出个苦笑,慈父的面容撕下来,换上恶毒刻薄的嘴脸,这才是隋王真实的模样。

    隋王也一直想这样对他。

    “看来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我也好歹做过你几十年的父亲,受审之前,最后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萧烬安知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饶是做好了准备,迎上萧泽远比巫蛊还更狠辣的诅咒:

    ——“烬儿啊,我愿你往后,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似有道无形的雷电,击中萧烬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明知言语不能做刀,却因太过在意某人,惶恐便越来越狠。

    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而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场萦满隋王阴戾的笑音。

    第80章 惩罚世子 这都是世子爷当初造下的孽!……

    人群在眼前攒动, 脚步声摩挲道场的砖石地面,发出一道道窸窣声响。

    老郡王拍着自己的肚子, 微微摇头。

    老郡王是见证过上届皇位角逐的幸存者,知晓萧泽曾经势大,曾经惹得敬贤帝很不安宁。

    甚至还逼得当时身为太子的敬贤帝,住不得东宫,勉强寄居在外臣家里,住了有五年多。

    刻骨深恨, 敬贤帝心眼很小。

    必会对隋王清算。

    即使隋王死不了,从狱中出来,恐怕要被圈禁到亡故。

    老郡王带走了萧泽。

    ……

    道场空荡荡的。

    隋王的那炉丹烧过了火,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透着苦。

    丹炉底下的火逐渐灭了,木料炭化成灰白色,被风一吹,道场青幔招摇,炉火吹出数颗散乱的火星。

    无人负责开炉。

    也无人负责打扫地面。

    隋王的道童与许氏的侍女, 还有这王府绝大部分的家兵家将, 都被宗人府带走统一调查。

    所以天入夜了, 道场没点灯烛。

    萧烬安命令锦衣卫各自回去。

    段莽本想说几声恭喜的话, 如今殿下得以报仇,整座隋王府都属于殿下, 再也不用, 仅仅守着世子院那片区域居住……如果隋王被褫夺爵位, 殿下立马就能封王。

    可段莽刚想张口,意外地发觉,萧烬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段莽被薛明拽了拽, 赶紧走了。

    “殿下保重。”

    萧烬安从道场出来。

    一路上没人支应,近处远处,漆黑成片,王府也没有见到半缕灯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他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夜色里,尝试过好几回,然后没有找到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是回忆起了,自己在这座王府的二十余载。

    隋王府从许多人,相互倾轧。

    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萧烬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王府行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像踏碎自己童年的一道剪影。

    每一步像成熟前遭受的一次伤痛。

    他从未想到走路,也会消耗如此大量的力气。

    萧烬安走得很慢,到最后不动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像是要被黑夜吞没。

    隋王临别前的话,再次魇住了萧烬安。

    他诅咒自己,所求皆泡影。

    萧烬安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一天,让他在没有白照影的世界里,孤兀的活着……

    人需要有个活着的信念。

    白照影是他活着的信念。

    萧烬安曾经不畏鬼神,不惧生死。

    他却会害怕这些不祥的事端,统统报应在白照影身上,正如他母妃病得不明不白那样。

    萧烬安心缩成一团。

    “殿下——”

    “世子殿下——”

    “你在哪里啊——殿下——”

    声音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小径尽头,缓慢冒出火把的光亮。

    闪烁的火光曳动着。

    光芒逐渐驱散幽暗,光源挪近,照亮了萧烬安四周,给清寒的秋夜,染上生动的暖色。

    萧烬安被这动静牵去神思。

    神志如蜉蝣般飘荡,他从那些悲伤绝望的念头中抽离,疲惫地抿唇,哑声道:“在这儿。”

    然后他见到许多人走近。

    萧烬安在人群中,率先锁定了白照影的面庞,见到茸茸扶着世子妃,白照影走得很慢,肩膀上还落着两只小鸟。

    两只小鹦鹉一齐飞近萧烬安。

    盘旋着,在他头顶叫了几声:“夫君在哪儿?夫君在哪儿?”

    白照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萧烬安只觉喉结沉重,勉强收敛了情绪,强装作嫌弃他们劳师动众。

    “怎么都不睡?觉得我有事?”萧烬安故意挑理。

    白照影冷哼了一声。

    世子院里从来没丢过大活人。

    即使白照影生气,见锦衣卫都来朝他告别,而世子殿下仍未归家,到底不能放着他不管,就做主带着茸茸来寻人。

    可茸茸太小,遇事顶不上,遂又叫上成美,成美受伤战力不足,谁知晓现在的隋王府是什么光景?

    于是全家就都跟来了,鹦鹉也跟来了。

    这些情况白照影都没跟萧烬安讲。

    他也在挑理,不满意地扭脸:“你答应过我,回来找你算账,我来跟你算账,怕你逃跑。”

    萧烬安心头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在这个疑似闹矛盾的当口,脑海想得竟是些暧昧的情事,萧烬安面上完全不显,实际在灯光下匆匆扫过白照影的下颏、领口,从胸到腰再到脚……

    秋夜泛起股燥热。

    他承认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

    以为白照影生气,是自己相救太晚。

    他想向白照影保证,以后该开枪就开枪。

    他敢把火铳拿回家,就有应对敬贤帝盘问的方法。

    可是成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连做口型带比手势:“——殿下,你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装病暴露了,世子妃很生气!”

    成安作势捏住脖子,狠狠一掐,来表达白照影对此事愤怒的程度。

    萧烬安心里一寒,莫名其妙,分明白照影看不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自己是装的?

    萧烬安凛冽的目光投向成安。

    成安硬着头皮仰起了脸庞。

    主仆二人并没有达成甩锅共识。

    于是该萧烬安承担的后果,他不能不担着,并且报应一点儿都不能少。

    隋王府的花园一隅,被火把照得透亮。

    萧烬安稳住心神,问白照影:“骗你这事,是我不对,我认罚,你想怎么罚?”

    “……”

    怎么罚是个好问题。

    白照影根本没想到,大魔王干脆利落地接受算账,以为还要跟他再掰扯几句,竟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白照影抬头,茫然地转了个鼻音。

    事情是因为萧烬安骗他而起的。

    他害自己平白守夜了两日,还害他惭愧,睡不好觉。

    罚钱吗?

    他身上现在还挂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萧烬安那次保证过,没什么零花钱。

    那就只能罚他做点事了。

    白照影轻轻放开茸茸的手。

    脑袋里浮现出几个方案,他带有犹豫,所以确认了一遍,清清嗓子:“那我跟你算账了。”

    萧烬安:“嗯。”

    大魔王难得认错态度良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抓紧时间报复。

    要选最能折辱萧烬安,最让他郁闷的事情罚,好好整治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我要罚你伺候我,背我回去,给我洗脚,服侍我起夜,也只许守着床边睡觉。”

    “……”

    隋王府花园有一瞬间古怪的沉默。

    侍从侍女相互对视,各自抿唇不言,唇线已经弯成弦月。

    萧烬安琢磨了片刻,像是想要听得更清楚,在处罚与执行处罚之间,隔了好半晌。

    萧烬安道:“好。”

    ***

    ……大魔王,应该是很不情愿的吧?

    否则他也不会考虑了那么久,才答应下来。

    萧烬安掀袍,俯身容他上去。

    白照影窜到萧烬安的后背,重心突然拔高,一阵心慌。旋即感觉到他们在移动了。

    萧烬安正背着自己,履行了承诺。

    白照影这时趴在萧烬安背上,想尝试着作威作福。

    “夫君。”

    “怎么了?”

    “没事……”

    可是却心里打鼓。

    他害怕萧烬安突然把自己颠下去,隋王府的花园里,路况很复杂,地上铺得是鹅卵石子,万一屁股着地,摔得怪疼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防备着突发情况,似乎听到草丛里一声鹅叫:

    “嘎——”

    是恶霸鹅吗?

    他打了个激灵!

    难道大鹅不睡觉,出来找他麻烦。

    萧烬安大魔王会不会掀翻自己,正好送给恶霸鹅磋磨。

    白照影生怕被群鹅围殴。

    这回眼睛不方便,他跑都没地方跑。

    他只好紧紧搂住萧烬安的脖子,越听见鹅的动静,越用腿卡住萧烬安的腰,迫使他甩都甩不下去自己。

    却迟迟没等来后文,听不见大白鹅翅膀扑闪声,萧烬安还在走。

    兴许恶霸鹅看着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幸好鹅没追上来。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于是他那道气息,成为紧贴着萧烬安,拂过一道痒痒的桃花甜味。

    萧烬安立刻把白照影往上颠了颠,那股痒劲儿稍缓,却吓得白照影双腿全都挂在他腰上。

    萧烬安心绪更杂。

    “你喜欢鸟,却怕鹅?”

    “我不怕!”

    “那你为何贴我这么紧?”

    白照影虚张声势:“因为……驾!快跑!跑起来!”

    整座世子院的人都没想到,世子背着世子妃走,已经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怎知世子妃还有主意,竟突然胡闹。

    世子爷还真就陪着胡闹!?

    萧烬安没跑,却载着白照影加快了脚步,轻盈地返回世子院。

    ***

    北屋。

    “世子爷,世子妃,洗,嗯,水,水好了。”

    侍女死也不敢把“洗脚水”三个字完整地说出来。

    她端着木盆,盆中热水蒸汽腾腾,水面晃晃荡荡。

    她把水盆往北屋的架子床跟前一放。

    水没洒出来。

    她抬眸时觑见光线幽暗,世子妃就穿着身亵衣,坐在床沿,体格有点儿单薄。

    他小腿垂下来耷拉着,还穿着足衣,雪白雪白的,修饰得脚型很漂亮。

    世子妃没出声。

    世子爷就站在床边,也是早换下了官服,穿得很居家,发冠都拆下来,正在认真又缓慢地挽起衣袖。

    侍女已经吓傻了——真的要给世子妃洗脚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大胆地给世子解围,问“是否需要奴婢代劳”?

    侍女如芒在背。

    幸好,世子袖口约莫挽到小臂处时,发现屋内还有闲杂人等。

    萧烬安敛眉令道:“你出去吧。”

    侍女哆哆嗦嗦:“谢世子殿下开恩!奴婢打扰了!”

    那侍女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见世子爷蹲身,正托起世子妃的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