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屋内的亮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打在一截熟悉的眼镜链上。
昏暗处缓步走近一个人。
着一身玉色长衫,胸前斜绣着片片竹叶青,肩头一束长发用根同色绸缎发带系着。
“哥?”洛云清大步迎过去,“他…”
回头瞥向早已噤声的滕在野。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粉毛居然是滕家少爷,那上次在拍卖行的事不就都露馅了!
贴近姜子玉,小声:“他特地来找我,算账?”
“他敢。”姜子玉长眉一挑。
对面人立马放下叉在腰间的手。
这情况,不对啊。
洛云清此时终于想起,先前被他忽略的那句“狗东西”。
以刘耀庆为首的一群人尚且对这粉毛毕恭毕敬,小玉哥不光当面骂,骂了,人不仅不生气,瞧着还有点怕他哥?
探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洛云清忽然悟了。
腰,随之挺直几分。
这些天来,头回露出舒心灿烂的笑,转头又问:“哥,你咋来啦?”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滕在野不动声色凑近,在人看过来前,急忙一步跨到姜子玉另一边,偷摸勾住他小手指,“小玉玉担心的果然不是没有道理。你不知道,刚才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刘胖子那手都要伸到……嗷!”
脚被人狠狠踩了一下。
滕在野疼地龇牙咧嘴,指着人控诉:“洛云清你有没有心!亏小爷还救了你呢。”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哑巴!”洛云清恶狠狠瞪他,却不敢再看姜子玉,“哥,我……”
“哎!早跟你说过,豪门事多。”就算滕在野不把话说完,姜子玉也大差不差猜到了。
这些个有钱人,没有哪个不是精打细算,也没谁会去做亏本买卖。
认回他肯定是有利可图。
耳边呜呼哀嚎,姜子玉烦不胜烦,将人拉到旁边去问:“眼下你有什么打算?还有上次说嫁人,宋家要把你送给谁!洛洛,你从小就聪明,现在也该看明白了,他们就是把你当成可以随意送出的物品,千万,千万别被所谓的血缘困住自己。”
凉透硬化的四肢逐渐回温。
洛云清抬手点在他无意识皱起的眉间,“哥还是这么爱、爱操心。放心吧,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至于嫁人,我嫁的,自然是、自然是我喜欢的人。”
瞳孔微微一缩。姜子玉远比听他说要嫁人还震惊:“你有喜欢的人了?”
洛云清重重点头。
“什么什么,你俩说啥悄悄话呢,让我也听听呗。”滕在野手搭耳朵上,没皮没脸凑过来。
姜子玉嫌弃推开。
“小玉玉别这么见外嘛,都是自家人。”
“谁跟你自家人?”
连着推了两三下。滕在野直接上手,拦腰抱住人,下巴搭他肩上,“小玉玉”“玉哥哥”地叫。
给姜子玉恶心地抖落一层鸡皮疙瘩,长指一夹,捏起他噘起的嘴,“有人来了,收敛点。”
来的,是宋家保姆。
宴会即将开始,林雯婷派人叫他。
洛云清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走之前,怪异地多看滕在野两眼,目光又落到他抱着姜子玉的手上,冷不丁来一句:“别坐10月17号…上午十点的飞、飞机。”
滕在野:???
…………
回到宴会厅。
刚走到林雯婷身边,大厅里的光渐次暗下,仅留下一束打在二楼楼梯入口。
宋雪尘并没有穿宋家专门为他定制的西装,仅一件丝绸面料的荷叶袖衬衫,松着脖间两颗扣子,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展示那条有着“人鱼之泪”美称的矢车菊蓝宝石。
微卷的头发特地染成浅金色,脸颊红扑扑地,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忽闪忽闪,像极了童话城堡中单纯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小王子缓步下楼,乖巧来到宋璟国夫妻面前,甜甜地喊“爸爸妈妈”,还不忘分个眼角得意看向林雯婷身后,站在明暗交界处的洛云清。
亲儿子又怎样?
爸妈最疼的,还是他!
他听到宋璟国的开场白是:“欢迎各位来参加我儿小雪,十八岁成人礼宴。”
十八岁、成人礼,含量有多重不言而喻。
这一句话,就叫在场人都知道,宋家看重的,还是这个养在身边多年的儿子。
林雯婷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十七,也不是十九,而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十八岁。
借着喝彩声,扭头:“阿清……妈妈过几日,再给你办一场。”
宋雪尘的生日宴叫她忙昏了头,全然忘了十八岁对一个人的意义,有多重要。
洛云清静静看着她,没出声。
“阿清!”林雯婷突然慌了。
正要伸手,却被宋雪尘一声“妈妈”生生叫停。
“妈妈,小雪刚在楼上不小心磕到了手。”宋雪尘垂着眼,小臂微抬,露出手背上的淤青,娇声问:“今年的开场,可不可以让小清替我去呀。”
宋雪尘从小学钢琴,每年生日宴都会独奏一段作为开场,今年也不例外,钢琴早早就被搬到宴会厅中央。
万没有料到,他居然在这种时候伤了手。
“好端端怎么伤了!”林雯婷顿时紧张得不行,“妈妈叫医生来。”
“不用了妈妈,一点小伤没关系,但是钢琴……”宋雪尘歪头冲她身后咧开嘴角,扬声:“小清替我去吧!”
他声音本就明锐,往上一扬跟开了扩音喇叭,立即引来无数关注。
本人却像完全没这个意识。
见他不出声,脑袋一耷,“小清不愿意么?啊!我忘了。小清一直在福利院,没碰过钢琴,对不起啊小清。”
“啧啧啧,好一杯绿茶。他这是存心给你弟找事儿呢。”滕在野隐在人群中,双手环臂问身旁:“现在怎么办?要不咱直接把你弟带走得了。”
“为什么要走。”姜子玉闲适自然地走到餐台边,端起一杯红酒,乜向不远处,“他,太小看洛洛了。”
“你弟也会弹钢琴?”滕在野跟过去,急匆匆把他手里的酒换成果汁。
不等姜子玉回答,洛云清一脚跨出黑暗。
脱下外套,松了松衬衫顶上的扣子,五指插进发缝往后一顺,哼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笑:“既然,小雪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弹一段,祝哥哥,年年岁岁,如、今、朝。”
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足以叫场内所有人听见。
说完,挽起袖口走到宴会厅中央,拉开椅凳后翩然落坐。
现场目光齐刷刷跟着转动,吝啬的一束光线也从宋雪尘身上偏移,光源、视线此刻全都集中到钢琴前。
洛云清先简单摁几个琴键,熟悉音感。
就已经有人听出来,这绝不是新手。
包括宋雪臣,心里蓦然升起巨大的悔意,迫使他想赶紧叫人停下。
为什么都在看洛云清?
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为什么不看他!!
“停下,快停下……”
虚虚搭在黑白琴键上的手用力摁下,好似迅速升空的烟花,接连炸开。
宴会上原本绵柔欢快的氛围,转眼被这股磅礴杀气笼罩,灵魂都在为之颤抖、呐喊,让人热血沸腾了一阵又一阵,根本停不下来。
“命运交响曲?”
“仔细听又有点不太像,他是…自己加了变奏!”
“哪有人生日宴上弹这个的呀。”
四周人头攒动,不自觉围拢过去,有赞叹,也有不满。
洛云清充耳不闻,一次又一次加快节奏,到最后就只看见残影在琴键上飞快跳跃。
“我说你怎么那么淡定。”滕在野瞠目结舌半晌,收起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抬手搭人肩上,“敢情你弟的钢琴,比你弹得还要厉害。”
姜子玉淡淡瞥了眼肩头,道:“福利院有音乐教室,院长有空就会教我们。”
果汁送到嘴边,再去看聚光灯下瘦弱的少年。黑发长至颈后,被凸起的后脊骨分开散在两侧。
衬衫料子略显轻薄,强光下能明显看见一截细腰,右臂还缠着一圈圈纱布,估计是一只手难以操作,打结处不知怎的系了个死扣。
要不是脱下了西装,他都看不见,更不知道宋家竟将他轻视到这种程度!
“铮——”
随着一道铿锵的长音传来。
表演结束。
不知谁先带头拍了三掌,宴会厅内很快响起雷鸣掌声,直至灯光恢复。
现场一片叫好。
“这就是宋家刚找回的儿子啊。”
“之前听说他在福利院长大,还以为他什么都不会,没想到钢琴竟然弹得这么好。”
“感觉我现在出去跑个五六圈都没问题。”
“太燃了。”
话题重心彻底偏离。
除了几个平时就跟宋雪尘处得好的,其余人都围到了洛云清身边,一时竟不知,到底谁才是这场生日宴的主角。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沾了咱小雪的光。”
“是啊,要不是小雪手受伤了,能有他什么事。”
话落,一声惊呼传来。
终于有人注意到洛云清手上的纱布。
“天呐!你受伤啦!”
“噢!我想起来了。他在被认回宋家前,为了救宋夫人,挡了三刀。”
“想想都好可怕,当时一定很疼吧。”
“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要你来弹?”
……
每说一句,都像往宋雪尘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最后没忍住,扭头跑出宴会厅。
“小雪?”
宋墨衍正跟着父亲。
余光扫过人离开,就要追过去。
“阿衍。”
“父亲,小雪哭着跑了,我去看看。”
“看什么,他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娇纵惯了,”宋璟国浑不在意,拉着他,继续和商业场上的合作伙伴有说有笑。
林雯婷那边也被各家夫人包围着,纷纷都在夸她生了个好儿子。
只有零星那几个追出去。
一路追到泳池边。
宋雪尘伏到岸边凉椅上,不禁放声大哭。
“小雪别哭了。”
“今天可是你生日啊,开心点。”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姓洛的!明知道你生日还抢风头,弹那种曲子。”
“这种时候,裴珩之怎么没来?要是他来的话……”
“宴会开始前我就给他打过电话了!”宋雪尘抽抽噎噎,一声哭得比一声高:“他没接!”
“裴珩之怎么会不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呀。”
“我哪知道!”
宋雪尘又气又怒。
握紧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死死咬住嘴角,就见洛云清和两个陌生男人从宴会厅里出来。
…………
“你小子行啊,洛云清。”初见那天滕在野就发现了,这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哥真是瞎操心了,还特地跑这一趟…唔!”
肚子冷不丁遭受重击。
姜子玉淡定收回手,推了推眼镜架,从兜里掏出一张储蓄卡,“其实在来之前,我回了一趟福利院,这是婆婆叫我务必转交给你的。”
洛云清没接。
姜子玉跟着解释:“不是你给婆婆的那张,是婆婆另外给的,贺你十八岁生日,还叫我跟你说,福利院一切都好。”
“婆婆一番心意,拿着。”姜子玉拽过他的手塞过去,顺便将他手臂上没眼看的纱布重新系好,“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我,能办的,哥尽全力给你办。”
洛云清捏紧薄薄的一张卡片,垂着眼,“谢谢哥。”
“说什么傻话。”姜子玉弹指落到他额头上,拉过滕在野,“走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生日快乐。”
滕在野被人拖着走,不忘扯着嗓门回头喊:“记住了啊,那里面也有小爷一份,别说小爷空手来的啊…嗷!小玉玉,你要谋害亲夫么?”
“闭嘴吧你!”
“我不闭,我就不闭,我不仅不闭,还要亲…嗷!疼疼疼,快,快放手,耳朵要掉了。”
“掉了最好。”
…………
二人一路闹到车库。
姜子玉松手正准备上车,就见一辆商务七座迈巴赫开进宋家。
滕在野歪头:“那辆车……”
“怎么?认识?”姜子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车停稳后,先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径直走到后备箱取下折叠轮椅。
在他打开的同时,又下来两个穿同款黑色西装的保镖,个个身高逼近两米,耳后都戴着显眼的白色耳麦。
一脚跨下车门转身,再从车上搀扶下腿脚不便的老板,费力搬到打开铺好的轮椅上。
腿都成这样了,还来给宋家小少爷庆生?
莫不是那个小少爷请来的救兵。
滕在野:“这不是老裴么!”
姜子玉震惊侧目:“你认识他?”
滕在野点点头,带他过去打招呼,“陈昭,老裴!”
“滕少爷。”陈昭扭头,先注意到他身边——是拍卖会那天,展台上口若悬河的拍卖师。
“你们来干嘛啊?”
滕在野歪头挡了挡他的目光。
陈昭随即收回打量:“老板来退亲。”
“退亲!”
滕在野眼前一亮。
今天还真是来对了,什么热闹场面都能给他碰上。
“这种热闹怎么能不凑,哎走走走。”
“滕…少东家。”
刚踏出去一步被人拽回。
姜子玉咬着牙小声叨:“人家来退亲,你瞎掺和什么,还嫌今天不够乱么。”
“我又不干什么。”滕在野压低声音,跟他咬耳朵:“你难道不想看看今天宋家,还能闹出什么笑话?反正明天不上班,就当看场电影吧,我有预感,绝对比电影还精彩。”
姜子玉还想再说,手就被人五指扣住,拉着原路返回。
“话说回来。”陈昭推动轮椅,边往前走边好奇问:“滕少爷又是来做什么的?”
他和宋家没多大交情,按理没必要过来。
“陪我家小玉玉…嘶!”后腰被狠狠一捏,滕在野赶紧打住,轻轻吸着气:“来,来听一场独奏音乐会。”
陈昭:???
“倒是你们。”滕在野不动声色握住腰间的手,趁机捏两把:“怎么来这么晚啊,人家生日宴都开场好久了。”
陈昭目光一下子游离开。
姜子玉终于听到轮椅里的男人开口,先是无奈叹了一声:“刚检查完,脑子。”
滕在野:“脑子?你不是伤的腿么?”
“这个你得问陈昭了。”裴厌离短促地笑了下,也想知道,“为什么,给我挂脑科。”
陈昭心虚哈哈两声。
见宴会厅外的泳池边围了四五个人,抬抬下巴,转移话题:“那儿干嘛呢。”
众人视线随之落过去。
没想到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穿衬衫的黑发少年,噗通掉进泳池。
“小洛!”
姜子玉大骇。
急忙推开挡在面前的滕在野,踉跄跑过去,就要往里跳。
“你疯了!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么!”滕在野一把拦住人。
姜子玉脸色煞白:“小洛也不会。”
“陈昭。”
“好的,老板。”
陈昭卡住轮椅安全锁,掏出手机,纵身跳进水中,朝泳池里胡乱扑腾的少年游过去。
勾住人下巴抬出水面:“慢慢吸气,不着急。马上就能上岸了,别怕。”
“谢、谢谢。”
是个结巴?
陈昭也没多想,迅速带着人先游上岸。
出水那一刻,洛云清伸手精准抓住了岸边的轮椅,嗬嗬喘气。
湿透的衬衫紧贴腰腹,姜子玉原本给他系好的纱布也不知怎的又松开了,黑发黏连脸上不时滴答着水渍,面颊白得毫无血色。
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泡过水后无比通红。
就那么,无声地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