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波
魔宫中可以有很多位客人, 却只能有一个主人。
此时,整个魔域的主人饶有兴味地压下手中的酒樽,看向跪在大殿之中泫然欲泣的少年。
他的身旁掉落着遮面的帘幕,而打掉帘幕的人此时反而如遭雷击, 甚至说不出话来。
不对, 他是说了没用。
乌苏方才还试着替他的小情人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 可如今却见自己的恋人哀哀地跪伏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似乎要揭露什么,眼中无限依赖和恐惧。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识殊简直要为这幕荒唐的独角戏笑出来。
方才话里话外还是怀疑自己对沈念强取豪夺,妖皇那双充满质疑的眼睛止不住往殿上去, 现如今却要面对着自己才是恶人的指责。
若是他此时不瞎,也该发现——
沈念眼中的依赖和乖顺是冲着坐在殿上高高在上的魔尊去的。
而他的惶恐逃避则尽数交给了乌苏。
“念念, ”
魔尊第一次喊这个称呼稍微不那么膈应了些,毕竟此时妖皇的脸色实在很好看,
“你和妖皇, 先前认识么?”
“我……”沈念咬咬牙,仿佛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说完之后,身子也软了下去,
“我认识他。但绝非妖皇陛下所言,尊上,我, 我不敢说。”
漂亮的少年含着一汪泪眼,眼中委屈不安,似乎有无限难言之隐,不敢直说, 却惹人怜惜。
刚刚听到沈念承认认识自己,妖皇的眼神微微发亮了一霎那。
顾识殊几乎都要同情他了。
果然,听完整句,他的脸色又开始精彩起来,几乎就要急急地脱口而出争辩的话语,试图唤醒沈念对他的印象,指望对方一瞬间变回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恋人。
顾识殊却先一步开口。
他就像是一个情绪被影响的昏君,要给美人一个率先为自己脱罪的首肯,
“不要怕,你放心说。”
魔界的君主转头看向妖皇,他知道对方会同意,
“妖皇莫急,本座也不知事情经过,阁下若非心有亏欠,不妨听沈小公子解释一番。”
果然,妖皇虽然面色难看,却闭上了嘴,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眼中各种神色交织,或不可置信,或心疼怜惜,或痛苦纠结。他还没有彻底死心。
或许念念失忆了,不认识他了。
他孤注一掷地想,假装忘记自己心爱的道侣明明在闭关却出现在魔尊宫中,还屡次对自己避而不见这一件件事,安慰自己。
若……若真是如此,再来一次,念念也会爱上他的,就算是失去记忆,他们明明是那样一对灵魂相契、彼此唯一的爱侣,他不相信对方有移情别恋的可能。
若是顾识殊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也只会摇头。
沈念如此表现,哪像是忘了?分明是有所顾忌,刻意避让,接下来就应该……
“妖皇陛下,”
气运之子的眼中只有冰冷的躲闪和惧怕,
“我……我已经躲到了尊上这里,尊上爱我怜我,收容我一处居所,您可以不再,不再纠缠我吗?”
“你说什么?”
乌苏再忍不了,几乎要直直地向沈念冲去,对方却充满恐惧地向后一躲,眼中霎时掉下泪来,看上去确实深有苦衷,迫不得已。
“尊上,”他瞬时将头转向殿上的顾识殊,“我……妖皇陛下确实曾对我……但我是被迫的,我只能找到一个机会逃离他!所以,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处处躲闪,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好怕,但我不敢搅扰到尊上的计划,所以……”
随即又垂下眼睛,
“尊上不信我也无妨,只是,我的心中只有尊上一人,我不愿意让您误会。”
眼见着妖皇已经离席,双目的金色漫上血红,几乎要伸手去抓住沈念的衣襟,而沈念连连躲闪,一边用求救的眼神疯狂示意自己,顾识殊忍下心中的笑意,抬袖挥出一诀,阻隔了乌苏伸向沈念的手。
总不能让两人真在自己的殿上你追我赶。
太不像话。
这诀并非不可破解,受此一拦,却使乌苏稍微冷静了一点。
顾识殊帮了他!沈念抚着狂跳的心脏,也终于感到一点安定,他大口地喘着气,更加谨慎地想着接下来的应对方式。
要让顾识殊相信自己对他的一心一意。
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就要彻底甩掉妖皇这个阻碍。
乌苏抬起已经劈裂的竖瞳,忍痛不看沈念,而是冷冰冰地看着顾识殊:
“魔尊这是什么意思?”
顾识殊却比他更加疑惑,问道:
“妖皇如此应对……莫非我宫中的这个沈念,便是你那个念念?”
乌苏看了一眼身边垂泪的少年,那人的眼里曾经满心满意都是他,如今却对他弃之如敝屣,唯恐避而不及。
他的脸仍旧是自己夸耀过无数次的世间绝美,此时却逐渐陌生起来,仿若不再是那个日日夜夜入梦的人。
霎时之间,从得到敌人的大喜到被心爱之人背叛的大悲。
魔尊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而沈念,他本来可以说服自己,替他找到借口,却抵不过对方口口声声的恐惧和陌生。
乌苏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没有回应顾识殊的问题,一声声质问却毫无疑问昭示了答案:
“念念,你不记得了吗?你发誓要同我在一起的,我身上还带着你送给我的礼物,本是想待你闭关出来便举行道侣大典。你,你当真不认这些旧情?”
顾识殊也开口,他语气不好,似乎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卷进此事感到不满,又好像对沈念还有怀疑。他的话语不逊色于火上浇油:
“沈小公子,妖皇同我说了许多你和他相处的事,若真是如此,我反倒平白无故成了罪人,你们还是好好说清楚要紧。”
“不,”沈念的脸终于彻底失了血色,他极力地远离妖皇的方向,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办,妖皇保不住,顾识殊可千万不能再怀疑他。
“都是他逼我的,”
在乌苏眼里,他恋人绝美的脸庞都被仇恨和惊惧控制地皱成一团,声音尖利刺耳,
“那些事情全是他逼迫我做的,我同妖皇再也不愿意有任何联系,求尊上庇护!”
见到自己的语言产生效果,顾识殊还算是满意。
在沈念眼里,他还受万人迷系统的蛊惑,美人已经梨花带雨地发誓了,他自然要表现出一点偏袒的样子,好让他更加放心地抹黑妖皇,也能使妖皇受到的打击再大一点。
此事结束后,顾识殊眸中深沉,他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座下的气运之子。
他也没有再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不过不是此时,且他还打算给妖皇一点彻底认清事实的机会,因此他还是尽量放低了声音,
“别怕,若非你自愿,我怎么会怪你?”
乌苏还处在被五雷轰顶的震惊中,听到这句话却是回过味来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和殿上的魔尊,便见少年听完此话,终于像是如愿以偿,眼中流淌着蜜糖一样的情意,他一眼也没有看自己,仿佛只要有顾识殊这话,就足够心满意足:
“尊上怜惜,我……不胜感激,有尊上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
他们两人,他们竟是当着自己的面便开始情意绵绵。
乌苏咬住牙关,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格外刺眼,也极其虚假。在对方说了这么多扎心的话后,他若还坚持沈念之前真的喜欢他,那就太愚蠢了。
可他所说的逼迫之事,乌苏一件也没对沈念做过。
“你这个骗子,”
妖皇阴沉沉地开口,他毕竟久居上位,只是一句话就令沈念战栗起来,忍不住再次后退,对顾识殊哭诉着:
“尊上,尊上,帮帮我,我没有骗人。”
“你真是个贱人,”
乌苏咬牙切齿,看着对方梨花带雨地朝着顾识殊求救,昔日放在心头珍藏的记忆全部腐烂变质,此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颅冲去,自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不管不顾地对着沈念放出了一个致其于死地的杀招,妖气夹杂着强烈的怨怒冲他袭来,沈念两脚一软,瘫在地上,那杀招在他面前却是被魔气一挡,险险一偏,切断了他的发丝。
“在我的地界,妖皇总不至于仗势欺人吧?”
魔尊终于走下玉白的台阶,他的脚步声笃笃地在魔宫中敲响,周遭的侍从们早被方才的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此时见他亲临,都纷纷低下头,表示驯顺。
他抬起手,却没有立刻做什么动作,只是继续偏过头看着妖皇:
“若是妖皇再如此,我也要采取些手段了。”
这就是威胁。
乌苏咬咬牙,还是放弃了继续攻击沈念的念头。他当然不会轻易饶恕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但此时不是时候,他也不是愚鲁之人。
这里是魔尊的大本营,他此时即便有一战之力,却会极其吃亏。顾识殊的实力,还高居天道之下的榜首席位。
不过,背叛之人终究会得到惩罚。
他能蛰伏数百年等待一个报复的时机,若是猎物到他手中,便是避无可避的绝望和死亡。
只是这宫室,再待一分一秒都是对他的羞辱,周边侍从甚多,都低着头鸦雀无声,不敢出一点动静,他却觉得这些人都在无声地嘲笑他,将他方才失态露丑的样子看在眼里。
他只得安慰自己,至少契约已成,顾识殊已经把傅停雪转交给他。他心中回旋着无尽的怨毒,正期望着有地方发泄。
顾识殊冷眼看着乌苏神色几经变化,最终那双浑浊的竖瞳还是停留在沈念的方向。这些位居高位之人都最注重脸面,但他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很冷淡了。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念念,你现在过来,之前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沈念疯狂摇头。
魔尊心中叹息,此情此景下,何必困兽犹斗?
万人迷光环所铸就的痴恋和偏爱建立在虚浮的地基上,被恋人的言语所伤,终究发现一切都是虚妄,眼见那呼剌剌大厦倾塌。这种时候最后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证明自己不是一彻头彻尾的笑话,实在卑微。
妖皇再次转眼看向顾识殊,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
“此人水性杨花,魔尊错信了。”
随后,妖皇便摇摇晃晃地背身向外走去。
顾识殊没有拦着他。
若是沈念还极度自信,或许会觉察出不对。毕竟顾识殊的性格一向是唯我独尊,若是他的人受了欺负,应当无论如何都报复回去的,就像是当年他和傅停雪在沈念面前演的一出戏。
可惜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尊上,”他还半跪在地上,却自认为露出了一个能够引诱到所有人的微笑,他欣喜地抬眸去看顾识殊的眼睛,随即——
撞上了一双幽暗而毫无情绪的眸子。
顾识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死物,无论从何处找,都找不到一点柔情。
怎么回事?沈念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在这眼神下,他却无处遁形,觉得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尽数被看穿,不由得感到比方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战栗和冰冷。
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傲慢却冷淡的笑:
“气运之子,我们总算可以来谈谈了。”
*
今日进入殿上之时,何等风光自得,如今就有多狼狈不堪。
这忽如其来的打击将乌苏打得几乎失神落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沈念那张脸和他看向自己的恶毒刻薄的眼神,这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中的念念。
他记忆中的念念,应该是极美,极乖巧的。
可如今,美人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失色,逐渐浮现出的是一张平庸的脸,因为泪水而变得更加丑陋,那些往日的吸引如今却化作冰冷的疑惑。
还有刺骨的恨意。
方才狼狈离去,实在是一时情绪所困。尽管他忌惮魔尊的实力,且并无战胜的把握,但若是沈念开口,妖皇也绝不是不敢战之人。
只是沈念却满口都是污蔑他的言语,丝毫没有一点旧情。
他当着自己的面朝另一个男人讨巧卖乖,卖弄忠心。
只是想到这里,乌苏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到方才的场景之下,几乎是百口莫辩,顾识殊袒护沈念,而沈念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自己,宣传心中只有顾识殊。
这简直是把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但此时若是回去意图报复,却也多有不妥。魔尊也被那人蒙在鼓里,自己真正复仇的对象是沈念,但沈念却在魔尊的羽翼之下。此时宜应从长计量为好。
就算要打,也不该在魔族的领地挑战魔尊的权威。
……理智这么告诉他。、
但胸中沸腾的怒意和阴毒几乎要浸透他整个人,他只能死死地咬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发誓将这个背叛自己的人折磨到死无全尸,用尖锐的指节抓挠自己的手臂,才勉强能维持一时一刻的冷静。
胸口起先只是隐隐作痛,如今却愈发痛的厉害。
这种痛意发于毫微,却霎那间带着难以忍受的苦楚涌上妖皇的意识,他伸出手按住胸口,只觉得内心的仇恨和身体的苦痛加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烧尽他浑身的妖血,将他灼痛到失去理智。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位置。
乌苏忍不住蜷缩着身体,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脸上,浸透了潮湿的汗。他此时哪里像是执掌一界的至尊,反而更像夜间游离的野鬼,只觉得疼痛唤起了他施虐的欲望,将他执念的开口像是黑洞一样撕扯的越来越大。
对了……
妖皇捂住伤口,这旧伤陪了他数百年,每次萦绕于身时都会使他无比地渴望报复那个留下伤口的人。而现在,此人就在魔宫地牢,气息奄奄,交给他全权处置。
这是他和顾识殊在契约书中就写好的内容,天地法则已经生效,不容许反悔。
报复不了背叛自己的恋人,总能报复自己念念不忘数百年的仇敌吧。
他已经几乎失去理智,就像是渴求血腥味的兽类,一旦给予一点见血的可能,就要迫不及待地朝那个方向奔去。此时要是有哪个猎物倒霉撞上,必然要被他敲碎了骨头,连骨髓都吸吮得干干净净,才能够寄托他的怨怼和仇恨。
胸口的伤疼痛得更加厉害,他的思绪也被沉凝的霜寒封住,变成了没有神智的怪物。
他踉踉跄跄地向着魔宫的地牢处奔去,尖锐的暗色指甲逐渐变成兽类的模样,边缘甚至能够充当锋利的匕首,有黑沉的妖气在他的指节边缭绕,杀意和恶意蕴含其中。
地牢前看守的侍卫见到妖皇来了,都纷纷避让开来。
他进入地牢顺利地不可思议。
想来顾识殊之前应该吩咐过,宴席结束以后,便不设限制,让自己能够恣意实行自己的报复计划。
这样就好,乌苏的痛苦和愤懑辄需有一个发泄的端口。
他已经想好要怎样一点一点碾碎仙人的骨头。
而仙人此时坐在倚靠着墙无力地坐在地上,傅停雪的手上和颈上都缠绕着缚仙索,而脚腕则被沉重的枷锁坠在原地。听见他来,仙尊有点惊异地投来目光,妖皇下意识觉得仙人的目光很碍眼。
明明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阶下囚,已经被顾识殊折磨得如此狼狈了——
他凭什么还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霜也如月,似乎并无屈辱之意,只有淡到几经于无的讶异。
乌苏咧开嘴笑了。
他要摧毁这份孤高和冰冷。
傅停雪不是不肯抬头看他吗?这双眼睛,若是挖下来放在妖界的宫室中作为陈设,也是极好的。
他几乎只用了一霎那靠近仙尊。
从顾识殊俘获他以来,乌苏第一次离青城剑尊这样近。他贪婪地伸出手,出手狠辣,便是直接冲着仙人的眼睛去。
傅停雪不避开。
乌苏最开始甚至都要哂笑出声,他居然不避开,总不能是被顾识殊折磨傻了,连最基本的应激反应都不再有了。
随即,他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指甲几乎就差一点就要刺破仙人淡漠的视线,直到他一丁点儿也不能够继续将手向前送,他的胸口从来没有这样凉,那寒冷是极夜的月,几乎将他整个人活活撕裂成两半。
傅停雪垂下眸子,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乌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
这是……什么?
一道银白色的光,或许不只如此,乌苏对此感到熟悉。
这是一柄剑,傅停雪的剑,数百年前在他胸口留下过折磨他的顽疾。
且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贯穿了他方才毫不设防的前胸。
他心中大骇。
明明傅停雪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还击的修为了,他……
仙尊手上的缚仙索不知何时被他取下,脚上的枷锁更不必说,这些笨重的俗物,本就无法束缚一只仙鹤的翎羽。
在乌苏面前,傅停雪站了起来,脊背单薄却笔直,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则是当世几乎无人能匹敌的强大孤冷。
与其说看不出被折磨的痕迹,倒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仙界第一人的全盛实力。
“你……你……”
乌苏想要试着拔出胸口的剑,可傅停雪出的招式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况且方才他完全是以一种折磨囚徒的心态朝傅停雪伸出手去,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防御手段。
妖皇只能绝望地调用灵力与侵入经脉的寒意对抗。
“你蒙骗了魔尊和我。”
他最终还是嘶嘶地说完了这句话,可随即心又冷了大半,
“不对……你怎么骗过顾识殊的,你们是不是——”
霎那之间,双方的强弱便重新被置换,傅停雪云淡风轻地站着,而妖皇胸口旧伤又添新伤,狼狈不堪地喘息,一双金瞳本是王者的象征,此时却浑浊涣散得不像话。
“不可能啊,”他似乎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使妖皇一时间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魔尊深恨仙尊,当欲除之为快,世人皆知,怎么会……”
今夜他之所以毫不设防地走到傅停雪面前,正是因为顾识殊先前的表现足以令他相信,傅停雪在转至他手中之前已经充分经历了魔尊的折磨,以至于奄奄一息,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可眼前的事实显然昭示着他的错误。
先不论其他,顾识殊亲手缚住仙人的锁链,此时被证明只是毫无作用的装饰,细细地绕过傅停雪的手腕,驯顺地就像一条无害的手环,用来衬托他霜白色的皮肤。
他身上的伤也是假的。
他根本没有受伤,此时从伤口处流淌而出的强烈的寒意就昭告了这一点。
妖皇在极度的惊怒之下,终于说出后半句话:
“……怎么会串通在一起?”
方才的讶异仅仅只在仙人眼中微微晃动了眸色,如今却重新回归了水洗过般的清明,他手中执剑,面对妖皇的质问,却仅仅解释了一句:
“你此时来此,我并无预料。”
这句话显然更气人了。
意思是谁先动手谁理亏,傅停雪本来无意伤人,若非妖皇先试图攻击,出于自保,仙尊方才执剑来挡。所以,这一击完全是乌苏自找的。
傅停雪和顾识殊先前商议时,确实没有想到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的妖皇在极度的刺激之下,竟还有闲情逸致去地牢找傅停雪麻烦。
不过魔尊倒是考虑到傅停雪的安全,不让他用真正的缚仙索,不限制他的实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这一击若是乌苏也有所准备便罢了,可他毫无准备。
乌苏瞳孔急速收缩,竖瞳如劈开眼睛的阴霾,他此时也无心思考傅停雪和顾识殊究竟有没有合谋骗他,或者再去思考沈念的事,因为再不做应对,他或许连命都要丢在这里。
妖皇忍痛运转周身的灵力,那些妖气本是属于妖皇的精纯内力,却被源源不断地填补到胸口的伤口上,逸散在与剑气的对峙之中。
这一战,他太吃亏了。
可傅停雪毕竟不是数百年前的傅停雪,他的剑也不是数百年前那柄无瑕的清霜。
妖皇咬咬牙,体内妖气暴动,终于逼出傅停雪手中之剑,仙人微微蹙眉,却不得不主动撤回剑招,随即只见乌苏身边阴霾之气逸散,算是下了血本,周身灵力运转。
并不是为了战。
而是为了退。
燃烧自身修为化成的血雾之中,妖皇捂住胸前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妖族异色的血流淌而出,他用极度仇恨和忿怒的眼神死死地顶着傅停雪,而傅停雪神色不动。
血雾漫上,妖皇晃了晃身子,消失在仙人的眼前。
不,这是一场狼狈的逃离。
妖皇堂堂正正地来魔宫意图折磨傅停雪,最终落得个被对方再次刺中,不得不费劲心血狼狈逃窜的下场,怎么能不让人唏嘘几分。
而傅停雪收起剑,却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眼中终于漫上动摇之色。
他……终究是不该在顾识殊的宫中动手的。
作为青城剑尊,乌苏固然是他的敌人,但魔尊和妖界却始终需要维持微妙的平衡。虽然此次是顾识殊和他共同设局,请君入瓮,但一个负情寡义的美人,尚且成不了威胁两界平衡的关键。
仙尊和魔尊联手的消息,却可以。
仙人抿了抿唇,单薄的唇瓣稍微晕开一点颜色,他垂下眉睫,看着手中残损的锁链。
那是顾识殊亲手改造的缚仙索。
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同样对所谓高华出尘的名声没有任何留恋之意,但他不确定此时的顾识殊愿不愿意同他扯上关系,而他所行之事却已经僭越。
他会怎么想?
手指一点一点划过缚仙索上细密的咒文,傅停雪想,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如果顾识殊不想,就从来没有什么仙尊和魔尊之间的合作。
重伤妖皇之事,只是他一人所为,和顾识殊无关。
*
“你把他捅了——?”
和傅停雪想象中不一样,得知妖皇重伤逃走的消息,顾识殊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他反反复复地试图检查傅停雪的状况,而对于乌苏,则只有漫不经心地一提:
“唔,还没有捅死啊……仙尊当真没有受伤?”
“没有。”
傅停雪把手摊开给他看,然后轻且迅速地悄悄抬起眸子看了看魔尊的表情。
顾识殊几乎算是专注地检查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身上,所经行的地方都仿佛有热度。直到确定傅停雪一点问题也没有,才从唇边流出微哑的笑意:
“那乌苏还算幸运,被你刺了两剑,居然还没死成。”
幸运吗?恐怕妖皇并不这么觉得。
傅停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
“此事没有提前和魔尊说明,若有什么后果,我也可以一人承担。”
“噢,没事,”
顾识殊根本没把妖皇放在心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傅停雪,却又忽然停顿,似乎才意识到什么,
“仙尊很在意这件事情是不是‘一人’承担,是不想和我一起处理么?”
他们原本的距离就因为顾识殊想要检查傅停雪有没有受伤而缩短,此时甚至更加靠近,魔尊几乎是在傅停雪耳边说话,音调低沉,隐隐有点责问的意思。
他怎么……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傅停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态度的疏离,他不禁有点懊悔,可顾识殊凑得太近,让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反驳,仙人垂下眸子,下意识想逃避。
可他又不愿意真的躲开。只得微微摇头,浅色的瞳孔躲着对方的眼睛。
“那仙尊想要同我被一起提起么?”
傅停雪觉得太近了,顾识殊也知道自己此时和仙人的距离几乎可以张开一张暧昧的薄弦,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能看清傅停雪蝶翅般轻颤的眼睫,可却还是看不透他的眼睛。
明明是冰雪般的瞳孔,他却终于意识到背后掩盖着太多情绪。
顾识殊在心中浅浅地叹息一声,虽然是出于试探,但或许还是操之过急了些。
不过,他的那双眼睛,是真的很漂亮。
“我……”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傅停雪率先停住声线,他擅长缄口不言,开口就要耗费许多勇气,可顾识殊却并不放过他。两人的距离不再像是方才那样亲密,可张力却丝毫没有减损。
“仙尊想说什么?”
顾识殊看着他,便笑了:“我本要说是我唐突了仙尊,和魔族的名字摆在一起,可不算什么好名声,仙尊自然是不愿的,我又何必强求?”
“没有。”
他的声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脱口而出,就像是唇齿束缚不住的咒,傅停雪几乎是立刻反驳了顾识殊的说法,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不在意。”
魔尊意外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傅停雪悄然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点怅然。他想自己或许不应该躲闪,只是克制不住隐蔽的愿望。
明明已经决定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了,却还是不堪一击。
就像是找到了苦苦寻求的端倪,有时只需要一个线头,顾识殊觉得自己仿佛寻找到宝物的猎人,终于嗅到了黄金和银器轻微的金属气味。
比如相隔数百年却始终不变的默契,比如对方对过往清晰的记忆,比如自己从来没有发作过的伤疤,傅停雪若是一个猎物,已经留下了太多破绽。
比如他此前没有注意,此时却能从傅停雪身上意识到的许多痕迹。
顾识殊心中有所猜测,可他不敢确信,也不知道此时是否是收网的良机,他有点遗憾没能在傅停雪身上找到更多情绪,却也不懊悔。
他向着仙尊伸出手:
“我邀仙尊同去妖界,我们一起探看探看妖皇的情况。不知仙尊应是不应?”
傅停雪想,他又怎么可能有办法拒绝眼前这个人呢?
他点了头。
*
此时此刻,妖皇和沈念的状况都不是很好。
暂且不提妖皇。
顾识殊方才一点情面也没有给沈念留,他看着自己脚下佯装出依恋哭泣模样的气运之子,对方平平无奇的脸上布满泪痕,又红又皱,怎么说呢……
魔尊有点嫌弃。
他当着对方的面叫出了气运之子的名号,沈念一下子怔住,似乎惊惧不已,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上滑过无知的愚钝,似乎到这时候,仍旧不明白自己的失败。
虽然顾识殊被气运之子的系统认定是反派,但他可没有兴趣像是那些话本里的反派般,在达成目的后兴致勃勃地和主角分享自己的整个邪恶计划。
要杀要埋,他比较喜欢直接动手。
顾识殊本来还想稍微点明两句,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仙人的声音。
是傅停雪。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所以顾识殊直接下令将沈念押入牢中关起来,在场的宫人们被迫看了整场闹剧,就算还是被万人迷光环所控制,也只敢战战兢兢地执行魔尊的命令。
就算是被拖下去,沈念仍旧保持着完全不明所以的状态。
他不明白顾识殊前后对他的态度怎么会忽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要落得一个阶下囚的身份。
这下,他总算真情实感地吓哭了,涕泪交流,狼狈不堪,抓挠着身边制服他的侍卫,对于魔宫幽暗可怖、尸骨累累的地牢极力表达逃避之意,却无济于事。
他在脑中一遍遍尖锐地呼叫着系统。
系统方才在他拉踩妖皇安抚顾识殊时还不断地为他提供建议,为他兑换流泪的道具,此时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不,从顾识殊对他说出“气运之子”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脑中的声音忽然完全销声匿迹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但他头脑中的一片空白是恐惧的空白,尖锐如闪电的惶恐几乎填满了所有思绪,他只能看着顾识殊的眼睛,孤注一掷地哀求着:
“尊上,尊上,不要,我不想过去,我错了,别带我下去……”
他竭力地展示着自己最能引人怜惜的泪眼,最哀声的哭求,最猛烈的挣扎,试图重新获得对方的怜爱。
明明,明明所有人都会爱上他,都会对他好。
他只不过出于利益放弃了一个人。
此时自己却忽然成为了一个可以被丢弃的垃圾。
意识到自己即将像是在现代世界那时一样滑向无边的深渊,沈念顾不得形象,撕心裂肺地恳求着对方回心转意。
然后他发现顾识殊根本不在看他。
魔尊生的一副好皮相,却过分凉薄,就算平日里他的神情多是淡漠恶劣,沈念也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天性,他就算动情,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可此时沈念却意识到顾识殊在和什么人说话。
大概是用了符咒之类的东西……他不确定。
他也听不见顾识殊说了什么。若是要屏蔽他一个小人物的听觉,实在是简单,况且他此时不住地尖叫,脑中嗡嗡作响,已经几乎要被拉出魔宫,更是盖住了大部分声音。
只是,沈念绝望地看着魔尊的神情。
他眼神专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另一个人的话语,且带着一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纵容,似乎是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反而带上了一点笑意,后来又闪出隐约的担忧。
他轻声对着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欲行。
在他离开大殿的时候,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就像他仅仅是路边可以被丢弃的垃圾。
“不……不行,我……”
沈念已经语无伦次,他的声音喊哑了。
可此时殿中空空落落,一时竟不知喊给谁听。
他茫然地想,明明之前都很顺利的,明明魔尊应该已经对他动心了才是。
但……
沈念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方才对话另一边的,一定是对魔尊很重要的人。
就算只是说话,魔尊的心情都肉眼可见地愉悦了不少,倾听时专注,交谈时眼中流露出的——哪怕只有一瞬,都该被识别为爱意。
而他从来没见过顾识殊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一次也没有。
第23章 散步
总而言之, 顾识殊决定同仙尊先去妖界确认一下情况。
据傅停雪所说,他基本是在妖皇的旧伤上毫不留情地又给他添了新伤。虽然仙人说这话时很坦然,但顾识殊带入了一下,觉得胸口发凉。妖皇此时就算不死, 大概也去了半条命。
其实妖皇死不死, 顾识殊倒真不是很在乎。
但妖界作为四界之一, 尊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却容易生变。傅停雪作为青城剑尊挥出那一剑,就必须承担整个善后的责任,这是仙人的道。
而妖皇说到底是在魔界出的事。
顾识殊想,那就去看看吧, 至少关系不能闹得太僵。
唔,妖族的人会相信吗?妖皇在魔尊的宫中被仙尊捅了一剑?
乌苏这次来时并没有同族人声张, 后来擅自取族中麒麟骨和自己做交易,也瞒着妖族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不知他们看见自己的尊主一身狼狈地逃窜回宫之时,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魔尊当真要同我一起去?”
傅停雪再次询问, 仙人本想把顾识殊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毕竟魔尊没有必要和他统一战线与妖皇为敌,去淌这趟浑水;而傅停雪有此一剑, 却是要去杀乌苏的。
“杀人的事,”
顾识殊微微侧过头, 他的墨发散漫地披撒着,此时垂落在他晦暗的眼眸边。
他对着傅停雪笑得恣意,傅停雪心念微微一动,
“仙尊不叫我,我也会去的。”
*
乌苏确实快死了,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他浑浑噩噩地逃离了现场, 在回到妖界时终于略微放下心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是调理得当,他并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就算傅停雪……至少也该忌惮些妖族的力量,他要是追击于此,就是踏入了自己的巢穴,反而未必落得了好处。
乌苏下意识忽略了顾识殊和仙尊联手的那个可能性。
太荒诞了,也太……可怕了。
他还是更愿意归结为仙尊用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诡计蒙骗了魔尊,否则,这两人要是联手,莫说修仙界,天道之下怕是没有什么能与之抗衡的。
至少自己还有势力。
他踉踉跄跄地行走着,胸口被手摁住,血液却不断流淌而出,是最熟悉的冰凉。当他出现在皇族的宫室外时,众妖皆惊,慌乱地围上前去探看他们尊上的伤势。
刺骨的疼痛,以至于看到这些人,乌苏的内心反应却是被人看到狼狈不堪模样的忿怒。
“都滚下去,”乌苏摇摇晃晃地扶着殿内的座椅坐定,指着那些魂不守舍的侍从,“药,把药给我熬上来,要快!!”
头顶有狐狸耳朵的美人怯生生地问:
“陛下要的是原先用的药么?就是……治剑伤的药?”
此时妖皇一身是血,倒显然是受了新伤,却命他们速速去熬药。妖宫中人都知道,那药是为了傅仙尊的一剑所特质的,难不成他们的帝王又——?
乌苏咬着牙,阴恻恻地看着她,明明是必要的询问,他却觉得对方像是在揭他的短:
“对,快给我去取。”
那美人是知道自己侍奉的君主多么暴虐无常的,顿时不敢再说话,而是迅速地退出殿中。
而最新一波的丹药已经送到了乌苏的手上,妖皇毫不顾惜地吞食着那些普通修真者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的灵丹,却觉得这些丹药只能够做一时的填补,他心头伤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着灵力和体力。
还是要等药来。
妖皇压抑着疼痛,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他面前的桌上还摆着沈念送给他的心形石头,直兀兀地映在他的眼中,使他不仅身上疼痛,还再次想起来被背叛的痛意,不禁用力地一挥衣袖,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打落。
顿时,殿内一阵杂乱无章的掉落之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殿外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殿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是送药的人来了么?
乌苏满是希望地抬起眼睛,便见到一个侍女低垂着头端着那碗黑色的苦药徐徐走来,她步伐缓慢,身姿袅袅,头上顶着高高的发髻。
熟悉的药香袭来,乌苏忍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哑着嗓子叫她快些。
殿内烛火悠悠,忽然闪烁着飘忽了一下。
那人抬起眼睛,柔柔地冲他笑了:
“陛下莫要着急,药就到了。”
乌苏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失了常,却不知究竟哪里有问题,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一双熟悉得令他恍惚忆起的眼睛。
沈念的眼睛?
不对,不对,是那个眼睛像沈念的侍女,他当时对她发怒,几乎挖掉了对方的眼睛。
那些触过他霉头的侍奉之人要么被他折腾的死了残了,要么就再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她怎么敢再过来?
不,她怎么会再被派过来?
原本乌苏看见她像是沈念的眼睛,还嫌恶对方和他的恋人相像,要去剐她的眼睛,此时则更加涌起情绪,却并非正面,脑中重演起沈念那一句句诛心的话,更加难受。
可她手里有药。
妖皇用力地闭上眼睛,声音尖锐地命令她:
“把药放下,然后滚出去。”
可他睁开眼睛时,却见那侍女并不动作,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也没有遂他的意,将药递给他,而是原地拿着装药的药盏,依旧对着乌苏露出那个有几分诡谲的笑容。
“你——”
乌苏彻底地意识到了不对,他嘶哑着嗓子喊人,还动用了最后一点灵力,试图让外面的宫人闻讯赶进来。
可殿门却被那女子死死地掩住,半点动静也没有。
“陛下啊,”
美人的半边脸被烛火照耀着,另半边则隐没在阴影里,在黑暗之中,她属于妖族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光,
“你还记得我吗?不,你还记得我这双眼睛吧,可惜你等不到沈小公子闭关出来,却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乌苏脸色铁青,那女子不知沈念的背叛,试图用这话来刺激他,反而更有羞辱的效果,他忍受着胸口和心理的双重刺痛,试图用君主的威势压她:
“你今日若是如此做,必然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落不得好下场。”
对方笑意反而更浓:
“我若不背叛您,不也落得个差点被剐出眼睛的下场,妖皇何必装腔作态。”
说毕,却是双手一倾,手中之药,尽数流淌于妖宫的地面。
乌苏“嗬嗬”地喘着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宫室的地砖,这是他如今迫切需要的解药,而他此时已经虚到连站都要站不稳,胸口的冷意漫上,他几乎觉得全身都要冻住。
“是谁派你来的?”
“陛下何必知道?宫中如我一样对您恨意入骨的人可不少。”
女人的神态中终于不加掩饰地泄露出恶意,同时也有报复的快意。
“啊,这是陛下您能得到的最后一碗解药了,若是尊上想要,便试着在地上收捡收捡吧。”
意思是,要他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试着存活下去。
乌苏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以为的复仇,他到手的权力,他深爱的恋人,尤其是被那双像沈念的眼睛一盯,更加觉得难以忍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要杀便杀吧。”
*
今夜的妖域可不算太平。
顾识殊见那城中灯火冥冥,若有兵戈之声,就和傅停雪一起掐了个法决,潜入其中。
在旁窥了乌苏的旧部和他们部族的其他势力内斗的全过程后,魔尊意识到,乌苏恐怕大势已去。
甚至连一向保皇的长老院,此时也对妖皇的更迭漠不关心。虽然没有明面上表示支持,但那些活了数千年的老家伙却没有一个积极地预备去救驾。
魔尊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某个已经到他手上的妖族圣物。
只是没想到妖族的那些老家伙这么重视这件东西。
不对,这归结起来,终究也是墙倒众人推。
妖族和魔族不同,魔族中人多是后天选择入魔,像顾识殊那般被天道选中的人千年才出一个;可妖族中人却先天就决定了种族,且多数缺少世人眼中的道德观,天生刻薄寡恩,冷血逐利。
乌苏一向凭借实力作为领袖,虽然数百年前一战被剑所伤,但那时整个妖族都损失惨重,自然没心思搞什么更新换代。
如今却不同。
更何况听说他暴虐无常,身边服侍的人如有不遂意的,就任由心意肆意杀戮。
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合理。
在一片兵器灼灼的反光和火与血的映照下,顾识殊偏了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傅停雪虽然没有预料到恰好撞上妖族的内部权力斗争,却很快接受了这个情景。
仙人一身雪衣,行走在杀戮和哀嚎之中,格外清冷出尘,不似凡俗之人。
他注意到顾识殊的目光,向前的脚步微微停顿。
“接下来去做什么,魔尊有想法了吗?”
虽然乌苏不再需要傅停雪去补一剑,但他必须确认妖界的暴乱能用一个稳定的结果,以使妖族能够稳定下来,不去为祸其他领域,尤其是人间。
但现在显然也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需要的时间。他们只能等。
“噢,”顾识殊却接了他的话,
“就在这里继续转一转吧——仙尊觉得现在你我在做什么?”
傅停雪眼中微微闪过一点迷茫。
“什么?”
他似乎真的有点不解,仙尊此时和魔尊走在动乱的妖都,周围是一片争权夺利的争斗,也不知道乌苏死了没有,更不知新的妖皇又打算何时自立。
他唯一确定的只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和顾识殊一起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分立在人群两端,做一对相互对立的仇敌。
血雨腥风中,雪衣的仙尊眼中唯有黑衣的身影。
顾识殊勾起嘴角。
“是在散步,”他说。
几百年前,仙人还不懂许多世俗中的情形,是顾识殊教了他许多,也教他牵着爱人的手走在小竹峰中,却什么事情也不做,这在凡人的口中算是散步。
只是走着,什么也不做,不是练剑,不是教法决,不是相对饮酒,不是对坐闲谈。
那些事情都可以不要想。
这大概是顾识殊想要教他的,代表散步的情境。
可他低估了他的话语在傅停雪心中的重量,当年他半开玩笑地调侃仙人,并不需要时时要确认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其实只要和心上人牵着手,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所以傅停雪垂下眼睛,掩盖了眼中的波动。
“心上人。”
仙人心中关于“散步”这一行动的预期,一开始就参杂着浅浅淡淡的旖旎色调,像是将桃花封存在幽暗的冰川之中,在冰下也晕染出几分朦胧的颜色。
所以他心有所动。
他想知道顾识殊有没有同他相似的念头,有没有想要牵他的手。
但话一出口,却只剩一声浅浅的“嗯”。
若是自作多情,多不好看。
*
在硝烟四起的妖都,有人在背叛,有人在哭泣,有人愚忠,有人漠视,左不过是为了名利和钱财,彼此急匆匆地奔走着。
但在此之中,就在争权夺利的中心,在尔虞我诈的现场,
有两个人毫无目的,只是在散步。
第24章 交易
说散步就真的是在散步。
远处妖宫似乎着了火, 混杂着硫磺的气味漫在空中,鲜红色的火星一跳一跳,若是靠近还能听到哔哔剥剥的木头燃烧声,在天空中划出一小片白色的光亮。
顾识殊只是略微听了听远方传来的细微的杂音, 就下了判断:
“乌苏大概已经死了。”
就算旧妖皇死去, 妖族的争权夺利也绝对没有那么快了断, 至少不影响两个人此时慢悠悠地在妖界散步, 那还有段时间。
顾识殊走的并不快,傅停雪也是,他们都下意识地保持着和彼此一致的步调,这样就不至于彼此错位, 但坏处是……
有点把握不好与对方的距离。
若是方才有目的地赶来妖界也就算了。顾识殊难得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有些懊悔,如今心里知道此时的行走“漫无目的”, 心思却开始活泛起来。
照理来说,两个人并排散步,关系常常是很亲密的。
所以可以靠的很近, 彼此牵住对方的手。
而他和傅停雪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对方修长白皙如玉的手指似乎微微一伸手便能够到, 却并不会真正触碰,反而, 两个人都在很小心地保持距离。
生怕无意的相触打破如今一触即碎的氛围。
但那是什么气氛呢?顾识殊甚至说不明白。
从方才的交谈开始,他和傅停雪并肩走在妖界的街道上,分明是数百年前做过无数遍的事情, 照理来说也很平常。
但他却忽然像是回到了一切还未发生时的心境,流淌着的空气也低沉而暧·昧,看身边的人时总是偷偷地瞄上一眼,仿佛是在做些什么亏心事。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可气氛却融洽到根本容不得任何多余的声音。
直到他和傅停雪的目光在一次余光中的窥视之中交会。
顾识殊忍不住笑了,他有点心痒,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经久的铺垫后终于达到了一定的浓度,开始酝酿出萌发的痕迹:
“仙尊是不是在偷偷看我?”
顾识殊一向是打破这份顾忌的人,他也有心试探。
他捉住了傅停雪稍纵即逝的目光,堵上了他掩饰的机会,对方只得被迫面对自己被发现的事实,不被容许逃开视线。
傅停雪的眼中有瞬息的窘迫,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获。仙尊很少体会这样的情绪,少有的几次都是顾识殊给他的。
但是……他想,明明顾识殊也在看他。
所以才会被发现。
银发的仙人转过头看他,两人柔软的视线彻底不被顾忌地相互交汇,仙人抿了抿唇,顾识殊觉得他就连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冰霜乍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他大概真的许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走过一段路,身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
傅停雪微微垂下眼睛,但颤动的眼睫却第一次没有很好地掩盖住他的情绪:
“嗯,我在看你。”
顾识殊想,傅停雪很坦诚,他试图冠冕堂皇地说出来,减轻这件事的隐秘。但是又不够坦率,比如漏掉了某些形容。
他不想要步步紧逼,所以只是笑着叹气:
“仙尊要看我便看,不需要小心,我也……我方才也在看你。”
话一出口,顾识殊就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鬼话,他绝非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称的上对大部分情景都游刃有余,但唯独面对傅停雪,行动语言都变得犹豫。
他试图挽回一下:
“我看仙君好看,却不知仙君看我做什么?”
这些话语暧昧地织就了一张茧,有什么在茧中细微地动作,似乎即将要破茧而出。
傅停雪只觉得几乎是醉了,也只当自己是醉了,索性坦率地说些原本不会说出口的话。他打量了顾识殊一会,很轻也很认真地回应:
“你也……很好看。”
*
到了后半夜,妖宫方向的血雨腥风才逐渐平息。
无论新任妖皇是哪一位,他应该都不太想让魔尊和仙尊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妖族的领地散步。何况到了后来,顾识殊就不再费心掩盖自己的气息。
算算时辰,人大概已经到了。
果然,他和傅停雪再次转过街口,便看见对面是一条红色的长街。
大红的灯笼滚成了街道的花边,平添一丝妖异,街上空落落的,一眼能看到尽头,还有站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新任妖皇。只是一个照面,两方人物就开始试探地打量对方,试图得到对方的消息。
他长得真像乌苏。
饶是魔尊,也不由得感慨了一下。
据说前任妖皇乌苏有个废物弟弟,现在看来,废物是假,同胞却是真的。
而新任妖皇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的金色竖瞳在见到他们时,就悄无声息地像应激般立了起来,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山崩海啸般震动不已。
……他看到了什么?
在一夜的争斗中,他好不容易夺下了顺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回味一下权势的甜美,却忽然感知到大魔的气息空降在妖都之中。
妖界和魔界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友好,虽然他思索过他哥哥乌苏从魔界重伤回来的经过,但尚未正式把两族外交提上议程。
新任妖皇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交涉。
谁知魔尊身边却还有雪衣的一人,他们从街道的另一端转出来,似乎低低地说些什么话,两人的距离十分接近。
那是谁?新妖皇想,顾识殊的情人吗,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然后对方抬起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浑身关于危险的警报就疯狂响起,那双眼睛里冰冷无情,剑意凌厉到几乎要将他击伤。
竟是他!
顾识殊有点无奈地看着面前整个僵住,几乎转身欲走的新任妖族至尊,忍不住转头悄悄问了傅停雪一句:
“仙尊,你是不是专门克妖界的狐狸?”
傅停雪轻缓地将视线移向他,却一瞬间卸掉了所有凌厉之色,反而显得有点无辜。
那新任妖皇终于如遭雷击地接受了眼前之人一个是魔尊顾识殊,一个是妖族的死对头仙尊傅停雪这件不幸的事实。
他稳住心神,至少作为一只惯于藏拙的狐狸,就算是装,也能装的镇定:
“两位来此,恰逢我妖族生变,实在有失远迎,见笑了。”
顾识殊本来也没想难为他,也略一点头:
“是我们不请自来,妖皇……不必客套,却不知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虽然有点停顿,但这就是认可对面妖皇的身份了。
顾识殊开了口,新妖皇心放下了一半,但尽管顾识殊说了“我们”,他还是对眼下的情况不放心,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睛去看傅停雪,生怕这位有不同的意见。
却见傅停雪听了魔尊这番话,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垂下眼睫,似乎就这么理所应当地被代表了。
他自然大喜过望。
夺权本就元气大伤,眼前任何一个人要是有意为敌,他恐怕都难过这关。
话又说回来……
新妖皇的心思活泛起来,连忙请他们到妖宫中赴宴,再细细地商讨些具体事宜。
之前乌苏执意要和傅停雪作对,导致仙界和妖族之间的矛盾始终尖锐非常;如今乌苏已死,恩怨总不能算在死人头上,却是一个改变局面的良机啊。
*
妖族最爱奢靡享乐,宫室也是极美的,只是仍掩不了方才斗争的痕迹。
新任妖皇——现在他终于介绍自己名叫乌绥,引他们进入主殿时显然也有点划不开面子,因为就在这座宫殿的背后,方才刚刚熄灭的大火还滚动着余烟。
不过整体来说,妖族的事物还是乱中有序,现下留在外头的都是这位新妖皇的人,正在打扫残局,就连为宴会倒酒的侍从,也很快集齐了一队。
顾识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头上的各种兽耳。妖宫中按例侍酒的都是狐族,不过狐族内斗显然让他们元气大伤,现在倒是混进了些奇怪的品种。
唔,猫耳、兔耳,甚至还有……熊耳?
对方察觉到客人的目光,连忙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顾识殊却忍不住想象出一只黑熊朝他龇牙咧嘴的样子。
他忍俊不禁,还是移开眼睛,却见乌绥有点为难又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们。
“魔尊能和……傅仙尊一起坐在贵客的位置上么?”
妖族的宴席和魔界差不多,主座在最高的地方,而客座却几乎与主座平行,只有寥寥几个位置。毕竟能到这个位置的人,确实屈指可数。
同理,这几个位置之间隔得很近。
虽然乌绥根本搞不清楚现在顾识殊和傅停雪是个什么情况,但至少外界传言,他们两的关系可说不上好。方才他的妖相紧赶慢赶上来叮嘱他要小心两人的嫌隙,他只好硬着头皮发此一问。
顾识殊看了看傅停雪。
傅停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开口:
“我和魔尊坐在一起便是。”
然后他才察觉到顾识殊颇有深意的视线,意识到自己连犹豫也不曾有,很容易教人误会。他觉得自己被目光注视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避开他的眼睛。
顾识殊这才笑着说:“就照仙尊的意思吧。”
两人落座。
就算此前几人之间暗流涌动,此时都把心思转到正事上。
乌绥虽然对他的行动做了粉饰,但顾识殊听着听着心中便一片清明。
这人是蛰伏多年,蓄谋已久,就像是一只蛀虫,逐渐蛀空了乌苏眼下的大好河山。最可怕的是妖族的长老院竟对他的篡位之举表示缄默,缄默就是无声的赞许。
“这件事情其实还有魔尊的参与,”
乌绥意有所指,顾识殊笑而不语,彼此心中都门儿清。
不就是在说麒麟骨吗?不过看新妖皇这副样子,倒也并不像是非要从顾识殊手上把这东西要回来,他是个明白人。
“但是,”
乌绥果然轻轻放下这个话题,话风一转,
“实话和二位说,我这妖界虽然看上去金玉其外,其实许多事物,我并不能管理周全。恐怕……未来还有仰仗魔尊和仙尊的地方。”
先买个惨,然后索取好处。
虽然是套路,但顾识殊此时却真有些欣赏起这位新任的妖皇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刚刚上位,势力不稳,若是能得到自己和傅停雪的认可,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他淡淡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酒盏,
“妖界和魔界本就同气相通,妖皇何必过谦,若能各取所需,自然是好事。”
能得到魔尊的肯定,乌绥已经满足了大半。
而他谨慎地看向凛然如霜雪的仙尊,
“此前妖界与仙尊有许多误会,我不愿继续做这有碍两界和平的罪人,因此得先向仙尊赔罪,若是有机会……”
妖族伤人一事,于执掌仙门的傅停雪一直是大患,数百年前的妖族甚至聚齐一支军队,企图对仙界动手,导致后来两界长久的降至冰点的关系。
不过,若是乌绥真如他所说能够管理好妖族,对于整个修真界,也是好事一件。
傅停雪眸中平静,心中转过如此思绪,正准备点头应允。
顾识殊却忽然开口:
“只是口头赔罪,妖皇是不是有些失了诚意?”
眼见得仙人的神色微动,乌绥正欣喜自己的交易能谈得成,却忽然被顾识殊一句话截了胡。
他面上仍是假笑。
心中却闪过千言万语:此后若谁同他说魔尊和傅仙尊势同水火,他一定要狠狠批对方一通;他们之间哪叫势同水火,分明是两人联手和自己势同水火。
不过他还是强行挂着歉意的笑容,顺着顾识殊的话说下去:
“魔尊说得是,我本也会给仙尊送些赔礼的。这样吧,一会儿我派人请仙尊去我族的藏宝库,仙尊若是看中什么便说,我自是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顾识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谈个交易,简直是焦头烂额。
乌绥此后又和这两界的尊主谈清楚了关于各界规则、法制、贸易等等相关质疑,说着说着,倒又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得很,实在是互利互惠。
待到事成之后,妖族也不必像是乌苏治下,一半有实力的大妖胡作非为,没有王法;一半因为坏名声而畏畏缩缩,为其他三界所嫌恶。
而他也定然能站稳脚跟,牢牢握住手中的权柄。
他才不像自己那位愚蠢的哥哥,还会为了爱情而黯然神伤,他只是求权而已。
待到三方多多少少都谈拢了,便又闲坐着喝了一会酒。
直到杯空盏冷,宴席终了,客人终于准备离开。
乌绥心中正激荡万分,觉得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却听见顾识殊起身问他:
“你的藏宝库呢?”
*
“会不会太多了?”
傅停雪有点迟疑,看着顾识殊基本将宝库中的好东西全都替他搜刮了一遍,随后叮嘱小妖童去禀报他们的尊上,这些东西仙尊都看上了,要带走。
小妖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顾识殊安抚地冲仙尊摇了摇头,
“乌绥敢把这些拿出来,就说明这都在他的承受范围内,况且他本就应该像仙尊赔罪,这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
魔尊的思路是对的。比如这位乌绥就算已经登顶妖界,也不会像他的上任一样能把妖族圣物拿出来送人情。
不过,傅停雪也知道,就算如此,这足够这位新上位的统治者肉痛好一阵了。
其实哪里有什么赔罪,在今天之前,妖族还恨不得同他势同水火,前任妖皇的死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这一开始只不过是乌绥说的漂亮话罢了。
但他现在却拥有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因为顾识殊。
傅停雪抬起眼睛,看着甚至在嫌弃乌绥吝啬的魔尊,倒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
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仙尊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浅淡却毫无疑问温柔的笑意。
桃花覆雪,流霞映月。
清冷之人一如霜雪,却只会为一个人化开隔冬的寒冰,变成明澈的春水。
他好像再次接近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只是梦幻泡影,他亦是珍惜。
第25章 旧友
不管乌绥舍不舍得, 他都得笑着把东西送出去。
那些常见的待客套路也一样要进行,毕竟顾识殊和傅停雪的身份特殊。
虽说现在不是能够大张旗鼓的时期,但乌绥还是置办了宴席,全了这一份礼数。
纵使乌绥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 他也得摆出很乐意的样子, 邀请魔尊和仙尊在妖宫小住一晚。
好在顾识殊客套了几句, 便推辞了。
乌绥提前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投向仙尊,心里却已经有答案。
傅停雪一如他所想,应允了魔尊的说辞。
观察了这么久,乌绥早就意识到仙尊和魔尊的意见从来没有相左过。
就一般的决定来说, 仙尊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许可。
顾识殊不仅是魔域的魔尊,还是个精明的商人, 并不容许所谈条例对傅停雪有一点不利。和他谈判,连乌绥心中都发虚。
至于重要的决定,顾识殊会一开始就把话语权交给傅停雪, 等他先开口。
这件事细想起来极其危险。
不过人都有八卦的欲望,妖也一样。
眼见顾识殊打算就此走人, 还替仙尊顺走了他的一大堆宝物灵器,乌绥一时没有忍住, 还是问了一句:
“恕我冒犯,但……魔尊和傅仙尊并非外界传言那般疏离,不知二位是什么关系?”
顾识殊没有生气, 却也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了傅停雪,是询问的目光;
傅停雪本来就垂着眸子,被这样一看, 眼中霜雪之色微溶,却漫出一点茫然和无措。
他抿住嘴唇,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踟蹰着。
他好像也在等顾识殊开口
乌绥不禁心想:这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吗?
倒……倒是有可能,毕竟两界尊主有什么秘而不宣的联系,对于全天下而言,都算得上大事,若是谨慎些也是正常。
但这得是什么关系,结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的表现——
妖皇惊得一下子屏住呼吸,瞳孔紧紧一缩,内心狂风骤雨。
他心中忽然闪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但愈想就愈是确凿无疑,到头来完全说服了自己。
他们竟是那种关系!
还是顾识殊先开口,似乎是看出了傅停雪的为难,他略有些安抚意味地对他笑笑,随后对乌绥道:
“我和仙尊是旧友。”
“噢,”
乌绥恍恍惚惚地点头,心里仍旧对自己方才的发现震撼不已,并不相信他的话:
“好啊,魔尊和仙尊如此……情深意重,也是天下的福分。”
他装作不动声色,话语间却不自觉暴露了自己的心绪。
妖皇用词怎么如此奇怪。
顾识殊把“情深意重”四个字放在嘴里囫囵地咀嚼了一圈,还没品出什么不对,就看见傅停雪在听到旧友二字时微微侧头对自己笑了一下。
他笑得好看。顾识殊便不再在意妖皇。
至少这半天下来,他确定了未来的妖皇是一个有手段也有野心的人,同时很有求生欲望,已经想明白和他们合作所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为敌。
这就够了,他也没兴趣了解对方的更多心思。
毕竟他甚至连自己现在的心思都有些……看不太清。
*
顾识殊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他现在对傅停雪究竟是什么情绪。
他和他的缘分始于那场晋升大典。
彼时顾识殊尚且身份低微,但他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坚定又自信。他有所有弟子中最好的天赋,能用出最漂亮的招式,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修道者。
所以他值得最好的老师。
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弟子抬起眼睛望向所有人之中坐在最高处的尊者,他知道青城剑尊实力殊绝,是如今的仙门第一人。
而且……他看着那个如月如雪的仙人,目光灼热,与他冰霜一样的眼睛轻轻相触。
他真好看。
收徒的过程不出他所料。
在他们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仙君避开了视线,而后却宣布顾识殊将会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顾识殊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小竹峰。
小竹峰虽然独立,却不孤僻。
这样好的修炼位置,也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而已。
彼时简直如梦一般,所有人都在祝福,顶多有两句对顾识殊的嫉妒,但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各位长老格外欣喜,觉得仙尊终于出世收徒,修仙界后续有人。
而傅停雪比他前半生见过最好的人还要好得多。
仙尊对他毫无保留,顾识殊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所以他其实不是很明白怎么和弟子相处,他们的日常也就变得不仅仅像是师徒。
当然,他会和每一个老师一样,教他练剑,教他咒术,教他阵法。他们专门制作了许多传音符,两人都将这些符纸随身藏好,因为随时会取用。
顾识殊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他的学习效率极快。所以他们有很多闲暇时间。
傅停雪不知道这些时间能用来做什么,顾识殊觉得可惜,清冷如冰雪的仙人从来都没有过强烈的感情,也没有培养出对世界万物的喜欢。
没关系,顾识殊想,我可以教他。
这时候他已经有一些喜欢傅停雪了。
他教他怎么去看小竹峰的草木枯荣,仙人说是乾坤定数,顾识殊就笑着同他讲“犹怜草木青”;他教他怎么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后来变成从教他怎么认识自己的情绪开始;他用小竹峰的梨花酿酒,酿了整整十年,然后取出酒酿,邀请傅停雪一起品酒。
仙人不喝酒。
他此前没有喝过酒。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拿起酒杯,不想要拂了顾识殊准备多年的好意。
傅停雪这辈子第一次喝酒,酒液略略触及舌尖,觉得辛辣之意漫上喉咙。
顾识殊盯着仙人,就见他眼眸泛出一点茫然之色,抿了抿嘴唇咽下了自己活了数千年来的第一杯酒,随后竟微微地咳了两声,似乎很不适应由唇齿窜向五脏六腑的热意。
傅停雪的唇色时常偏于苍白,就像他的人一样冷淡。
可是沾染着酒液的唇看上去既柔软又嫣红。
顾识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梨花酿虽然入口味浓,回味却很轻,能被比喻作颜色皎洁的花瓣。
他笑意渐起,看着蹙眉对着杯中剩下大半杯酒酿的仙尊:
“师尊是不喜欢吗?”
“不是,”傅停雪迅速地给出了一个回应,随后才对自己的话感到懊悔,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又抿起唇尝试着喝了一小口,这次早有准备,所以没被呛到。
顾识殊看见傅停雪眼神微微亮起,似乎终于品出了酒液除了辛辣以外的味道。
他和顾识殊两人对坐,便各自又饮了几口。
盯着杯中的酒液,仙人轻轻地说。
“喜欢的。”
顾识殊忽然听见傅停雪开口,随后才惊觉第一次喝酒的仙尊或许不胜酒力,醉的很快,此时眼神已经朦朦胧胧成半融化的冰。
顾识殊不禁哑然失笑。
“仙尊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他上前去扶傅停雪,傅停雪也似乎很听话地把手搭在他身上。他的手终于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冰冷,反而微微透出一点暖意。
但他起身时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澄澈的酒液流淌在白玉石桌上,流淌出香甜的味道。
顾识殊想要放开手先把杯子扶起来。
傅停雪却不愿意让他放手一样,只是半个人倚靠在顾识殊身上,他看着散落的杯宴,仿佛有什么感想要抒发,最后却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喜欢。”
顾识殊很认真地去听,却只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有些想笑,又有点酸意,想着只是一杯酒而已,凭什么能得仙君两句喜欢,实在不像话。
可他看向仙尊的眼睛,心念却是微微一动。
仙尊也转头看他。
像是寒冰化成春水,像是桃花覆上冰雪,他的眼里没有酒,没有醉意,只有顾识殊一人而已。
顾识殊哑着嗓子,他不知道能问什么,只好问他:
“你方才说……喜欢酒?”
傅停雪像是有点嗔意般盯着他看,也不回答。
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他第一次知道清冷之人能够如此勾起人心中的妄念。
顾识殊按住傅停雪的手,对方垂下眸子不理他,似乎对他的表现不是很满意。
而倏忽之间,却感受到耳边传来潮湿暗昧的热气,还有一句低沉却小心翼翼的话:
“仙尊想听我说……我喜欢你?”
那双眸子氤氲出的明澈和清寒,都像是春水一般被搅动。
顾识殊本来并不确定,此时说出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半分后悔,他几乎是用拥抱的姿态将人揽入怀中,轻轻地在他白玉般的耳垂旁复述了一遍:
“我喜欢你。”
顾识殊觉得自己也醉了。
因为傅停雪,他的月亮和他的鹤,微微侧过头,他清霜一样的头发散落在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副淡薄的水墨画,画外的观者大胆地说出表白的话语,画中的神仙却没有躲开。
不仅没有,他的唇很轻地贴着他的皮肤印下了一个痕迹。
是一个亲吻。
*
然后,现在呢?
顾识殊妄想说服自己,却不忍心。傅停雪没有变,他一直没有变。
他早就应该发现的。
在傅停雪和他对饮忘情水时他就应该有所疑虑,在傅停雪和他于两个对立的阵营遥遥相望时,如果他留意去看,就能看清仙人的瞳孔深处最深沉的悲怆,但是他没有。
一直到方才,他都是有所怀疑,却不敢确定。
所以他才一路试探,打破他们之间横阂多年的疏离,佯装亲密,去窥探他的神情。但在这个过程中,魔尊恍然发现,其实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疏远。
他和傅停雪一直很默契。
就像是方才他看着对方因为笑意微微垂下的眼睛,睫毛纤长,眼底是他最熟悉的清寒,可这一次,他却看到了最隐晦的情绪。
傅停雪是真的开心,就算他只是向妖皇介绍他们“旧友”的关系,这听起来就足够亲近。
但他蝶翅般扇动的眼睑下却也藏着支离的落寞。
他们从来不是旧友,从第一天就互相吸引,彼此曾是世界上最亲近,也互相诉说过全部的爱语。
可此时旧友已经是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关系。
顾识殊知道这种感觉,也知道傅停雪试图逼自己接受,却并不能坦然接受这种情绪。仙人虽然在笑,眼中却仿佛闪过一点自嘲,对自己贪心的嘲弄。
可这种感觉方才也如火花一般在魔尊心中一闪而过。
不满足,求不得,放不下,这是对爱人最常见的情绪。
不是……
不只是刚刚那一瞬。
从他决定开始试探傅停雪的那一刻,魔尊就再次心甘情愿地再次走向他的所爱,他终于意识到不论对方有没有回应,这份爱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此时又无比强烈地昭示着存在感。
我是输了吗?
顾识殊含糊地想着,却没有把眼睛从仙人身上移开。
自己终究忘不掉他,终究放不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就想要亲他。
第26章 答案
顾识殊恍神了, 直到仙人投来略带探寻的目光。他的眼睛里终究有一层冰凉的底色,这是傅停雪的天性。
也使他抽离了散漫的思绪,回到当下。
当下,魔尊礼貌地对乌绥笑了笑, 打算和傅停雪动身回魔宫。
乌绥看起来巴不得他们快点走。
必须要徐徐图之。顾识殊想, 眼前的人是他愿意最认真也最费尽心思去对待的存在, 他不想表现的太轻慢。
一切情绪就像纷乱的丝线, 就算择线的人似乎终于顺着线头要找到宝物了,也还差最终的轻轻一抽,将一切真相揭露。
还差一点。
却让他有点近乡情怯,越是靠近真相, 越是心摇神驰。
傅停雪曾经喜欢他,容许他做任何事情。
傅停雪现在也喜欢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忘情水对傅停雪没有起作用, 但一旦想到当年仙尊或许有意没有喝下忘情水,而是看着自己假装忘记了的情态,就让他止不住感到了心疼。
魔尊指节微动, 而他没有忘记对方,所有的暧昧一触即发, 眼前的人一直是心里的月亮。
他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他当然想要现在就亲他,但是他愿意为了对方再轻些, 再小心些。愿意让傅停雪试着走向自己,不再妄自菲薄,不再黯然神伤, 不再患得患失。
从妖界到魔宫需要跨越两界,不能说近。
但对于魔尊和仙尊来说,当然也不算远,尤其是在顾识殊宫中的禁制对魔主并不起作用的情况下。
他来时和傅停雪分别御剑, 毕竟妖界可没有留下魔族能用的传送阵。现在要走了,顾识殊觉得按部就班地回去实在麻烦,打算直接从魔宫的阵法传送回去。
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想法。
傅停雪略一停顿,纤长的指节扣在了他的清霜上,做好了和顾识殊兵分两路,各自行动的机会。
“不用这么麻烦,”
顾识殊低声说,话语间似有深意,随后向傅停雪伸出手,
“……却不知仙尊愿不愿意?”
魔宫中布置的传送阵认得他的气息,若是他和某个人手足相依,气息互通,自然也会被纳入传送的权限。
最简单的方法是牵手。
傅停雪手中的清霜剑被他收了回去,但却没有立刻将手放在顾识殊手上。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抬起眸子看他,又不太愿意显露自己的不自信,不想表现得太惊讶。
然后他就看见顾识殊专心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递给他,瞳孔的黑是一片没有燃尽的炭火,灼热地几乎看一眼就会被烧化。
飞蛾扑火。
那片火焰如他所期,热烈而明亮地为他烧了起来。
而仙人的手霜白,微微冰凉。
他的手再次和顾识殊交握在一起时,几乎克制不住颤抖,有点慌乱地想,不行,怎么能情绪这么过激。
魔尊掐动法决,深黑色的魔气便不见尽头地漫开,他们二人手指交缠,消失在了妖皇乌绥的面前。
总算走了。
乌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腹诽,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两人的关系。这对情侣甚至不愿意遮掩,居然在他面前就牵手了!
虽然魔尊说这是传送需要……但谁信呢?
他忍不住想到当年他为了韬光养晦,在各个地方都混迹过一段时间,曾经就走过仙界熙熙攘攘的街道。
当时在一间书铺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地指责店主竟把如此不堪入目,侮辱仙人的话本放在店中。
他抑制不住好奇心看了一眼。
内容大概是一些逆徒以下犯上,为得到仙人不择手段,各种囚禁羞辱,不一而足。其实这种题材倒不少见,可惜主角的姓名明晃晃地写着当今仙界第一人的大名。
当时的乌绥不禁哂笑,心中还不以为意。
就算买了这话本的人,大概也不会相信如今高高在上的仙人真和魔尊有什么瓜葛,不过是妄加编造,欲要卖个好价钱罢了。
可今日这场面,却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话本好像成真了,这倒确实。
不过哪有什么虐恋情深,倒看着这两人情投意合,被伤害的只有他罢了。
妖皇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想下去,而是沉声令人把账本拿来。
他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到底被坑走了多少东西……
*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傅停雪再次睁开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魔界。
魔界后山有顾识殊布置好的传送阵。傅停雪不禁回忆起自己当时收到顾识殊的传音符后,几乎是一路杀进魔界来到了魔宫。
不过他没有杀掉任何人,他并不想给魔尊增添任何负担。
若是……
傅停雪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和顾识殊交握在一块儿。或许不能叫单纯的握手,不知是不是魔尊有意为之,傅停雪将手交给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最亲密的十指相扣。
对方仿佛并不觉得到了目的地之后就要放手,傅停雪抿了抿唇,也就不提松手的事情。
十指交扣,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而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
在同顾识殊往下走之前,魔尊让他稍等,随后在后山繁复的阵法中修改了几笔。
傅停雪有点茫然,忽而感觉到位于阵法之中,原先那些排斥全部化为了接纳之意,阵法被灵力充盈,在他身边微微震动,就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顾识殊结束最后一划,还算满意。
“它之后便也认仙尊为主,”
魔尊侧过头看着傅停雪,“仙尊只要驱动法决,便能直接来到这里。”
这是魔界的腹心地带,魔宫的内部,顾识殊的领域,此时却轻轻松松地给他开了一个后门,似乎并不担心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
“我……”
傅停雪虽然下意识吐出了第一个字,但却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情况下应该说谢谢,但谢意又太疏离,他下意识觉得顾识殊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最后仙人只能“嗯”了一声,微微垂下头,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表达不够坦率。只是更加坚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傅停雪的手原本凉的像一块玉石,此时也被捂的温热,温度从顾识殊那一侧流淌向仙尊,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直淌到他的眸子里。
他看起来很乖。顾识殊忍不住心动。
“……现在去哪里?”
在安静地和顾识殊向前走了一段时间后,傅停雪还是率先打破了无声的静谧,
“是去见沈念么?魔尊此前拜托我的事情,如今已经……”
顾识殊摇了摇头,他并不回答傅停雪的问题,可两人的气氛却一点儿也没被打破,或许是因为他们直到如今还交缠在一起的指尖。
傅停雪咽下了说到半截的话语,尾音消溶在风里。
不对,他们此时的氛围无关沈念,无关仙界或者魔界,无关其他任何事情。
那都是杂乱无章的冗余,眼前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继续走下去,傅停雪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就仿佛从层叠的翠绿中涌出来一大丛雪,明明不是花树盛开的季节,但这株梨树却隐约被灵力所包裹,始终保留着盛放的姿态。
梨花纷纷扬扬,铺了一地,包括树下的那张白玉桌。窄窄的白玉桌只容得两人对坐,似乎已经空置许久。
它在静待来人。
已经等待了数百年。
傅停雪骤然抬眸探向顾识殊,这一幕和从前何其相似,他莫名有些心悸。
青城派小竹峰,他们在这样一张玉桌上诉说过情窦初开的爱语,彼此生涩地亲吻着对方。
也正是在如此纷落如雪的梨花下,两人交换了手中的忘情水,决定学太上忘情。傅停雪许下愿望,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对方。
这里和小竹峰太像了。
魔界的后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自觉地走到白玉桌边,在一侧坐下,顾识殊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他却有点怅然若失,情不自禁地用还带着温度的手接下了一枚飘摇落下的梨花花瓣。
落在他的手中,却是湿润的。
“你……”
顾识殊终于开口,打破了平静,也将两人之间氤氲开的氛围再次揭露而出,
“当年和仙尊别后,我在这里栽了一棵梨树,用梨花酿了酒埋在这树下。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今日来此,想请仙尊与我一品,仙尊愿不愿意?”
傅停雪点了头,他不知道他此时看顾识殊的是怎样的眼神,也不敢去想。
他肯定完全掩盖不住了,他原先擅长用眼里的大雪来掩盖情绪,可此时落下的是梨花。
霜雪冰凉而锋利。
梨花温和而潮湿。
傅停雪仰起头,看着顾识殊,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赤.裸地展露在对方眼前,包括他霜白的脖颈,犹如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颤抖地将一切裁决的权利渡给对方。
顾识殊已经掘出了百年的梨花酿,其实没有很多,只是玲珑的一坛。揭开封盖,馥郁的甜香流淌而出,夹杂着微微的冰凉。
“我想和仙人谈一谈——”
“好。”
傅停雪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就看到魔尊一手执着酒杯,另一只手微微拂过他的头发。发丝轻柔如月光。
可他的头发明明没乱。
顾识殊停下手,将手中已经盛满酒的白玉杯递给傅停雪,转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后拂去椅上落满的梨花,也就此坐下。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没有问问题:
“仙尊,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回答我吗?”
直到这时,仙人才察觉到窄小的桌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只要稍稍前倾,距离就无限地靠近,近到连吐息都缠绵地交织在一起。
他明明没有说问题。
但傅停雪却明白,他确实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想要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有点窘迫,仙人抿了一口递过来的酒液,因此润湿了唇瓣,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顾识殊还在等他说话,他有点慌乱地想,不能让他等太久,但是——
魔尊不仅在看傅停雪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看到了他湿润而嫣红的嘴唇,是酒液沾染在上面,泛出微微的水光。
仙人向来有问必答,顾识殊想,是不是还是逼得太急了。
但他忽然不想再徐徐图之。
顾识殊决定现在就亲他。
他们之间已经称不上还有距离,仙人微微颤动的眼睫犹如蝶翅,尽收眼底,他拂起傅停雪的头发就好像捧起月光。
嘴唇几乎要相碰。
就在这时,顾识殊听见了微不可闻的话语,从仙人的喉底扑朔地吐露而出,像是长着翅膀。他说的缓慢,但确凿无疑。
“我确实一直都……喜欢你。”
傅停雪的眼中是蒙着雾霭的春水,每个吐字都沾着颤音,似乎忍耐着羞耻,说话都很费力气。
顾识殊再也按耐不住,他吻上了傅停雪薄薄的嘴唇。
仙人的唇微微张开,他在回应。
顾识殊还尝到酒香,冰凉中氤氲地蔓延出了一点甜意。
那是一个专注的、认真的、缠绵的亲吻。
从灵魂开始的战栗和空虚终于得到了满足,一切景物也在他们的身边失焦,失落多年的爱人终于再次拥抱在一起。
抽丝剥茧,答案明亮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从未如此清晰。
圣人忘情,他们没有忘记,从未放下。这或许做不得永远高高在上的圣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不能学太上忘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27章 逃亡
顾识殊数百年来再次尝到了亲吻的滋味。他起先有点生涩, 后来却仿佛回到了当年。
唇齿之间漫开甜味,仙人的喘息和克制不住的呜咽被他尽数咽下。
魔尊从唇边一直亲到他的眼睛,吻他湿漉漉的睫毛,沾染了泪水的苦咸。
“别哭, ”
傅停雪的眼睛依旧漂亮, 比起其他人来说颜色偏浅, 此时此刻简直是融了一大片春雾, 好看到不可思议。
他落泪了,没有滚落的泪珠,只有潮湿的眼睛。整个人都是不设防的。
“我也一直爱你,仙尊。”
顾识殊压低了声音, 开始吻他的头发,然后是后颈。傅停雪微微低头, 将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毫不设防地袒露给他,从冰冷到滚烫。
“我再不会走了,好不好?仙尊, 傅仙尊,停雪, ”
他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就像是紧紧地贴着他的耳朵奏响, 傅停雪觉得自己浑身都陷入悖乱的热潮中,却忍不住细细地听顾识殊一声声叫自己。
从生疏到亲昵,最后回归到最亲密的称呼, 几乎只在曾经的两人毫无距离时,他才这样称呼他。
顾识殊轻而缓慢地念着爱语,而傅停雪无处躲闪,所有的话语都敲击在仙人的心上。
他整个人快要变成一潭春水, 泛着桃花覆雪的殊艳。
顾识殊的手指点在他唇齿,叫他:
“阿雪。”
怀中的人不愿意做天上的月亮,只想做他手心中的月亮。
而月亮融化了。
*
大概到了后半夜,沈念才勉勉强强在阴森可怖的魔教地牢里因为按耐不住的疲惫而入睡。
他这几天过的实在很不好。
因为要时时刻刻防备着乌苏在魔宫中撞见他,系统尖锐的喊声无数次将他从刚刚进入的安逸中惊醒,催促他进行一场新的逃亡。这使他根本不能好好休息。
眼下系统变得悄无声息,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更加难以接受。
沉默的未知简直要把他逼疯,他从来就不擅长自己做决定,全然把自己的命运倚靠在他人身上,此刻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况且,魔界的地牢是什么地方?
当年顾识殊堕魔后横空出世,那些不服从他管教的魔界霸主,最后的归宿往往就在此地。
那些大魔也曾是魔气冲天,实力无匹的存在,不知屠戮过多少生命,以吮血食肉为乐事,如今却只能奄奄一息地在牢中等待着腐烂,没有任何逃离的机遇。
就算有,也只会被顾识殊抓回来。
所以这里弥漫着死亡和鲜血的臭气。顾识殊给沈念安排的牢房几乎在整个地牢的最幽暗处,几乎看不见一点光亮,阴暗且潮湿,地上还长着又湿又滑的苔藓。
不,不是苔藓,沈念慌乱之中将手撑在地上,却感受到一阵刺痛。
他这才意识到地牢里生长的都是些嗜血的魔界植物,攀附着地面生长,渴求的并非来自土壤的养分。叶片尖锐如啮齿,在他手上撕扯出细密的伤疤。
向来娇气的少年瞬间红了眼眶,大滴大滴的眼泪在他的眼中汇聚,可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他甚至不知道该向谁来表演悲伤,更别提得到任何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沈念完全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瞬间从人生的高处跌落深渊,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中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惶恐地将手向脸上探去。
他的万人迷光环——沈念过于慌乱,直到摸到熟悉的脸孔才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傻事,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的万人迷光环还在不在。
除非假借他人。
可是,可是,在这幽暗的地牢里,哪里来的他人。沈念不愿意接受任何可能失去金手指的揣度,他紧张地回忆着押送他过来的侍卫,是不是眼中有不忍?是不是还能看出对他的好感?
当时他过于心乱如麻,竟没注意到。
他不能失去他的金手指,沈念颠三倒四地想,他的受人追捧,他的权势和名声,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得到的一切。
他绝对不能接受变回那个平平无奇的自己。
但空想也没用。牢房的门死死地锁着,似乎永远不会有打开的一天。
沈念在惶恐中瞪着眼睛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次被冰冷的墙壁或者不小心蹭到的苔藓弄醒,身上到处都是血痕,整个人乱七八糟。
顾识殊……他甚至不敢想到魔尊。
最后看到的一眼,沈念意识到自己此前以为的所谓攻略进度全部都是虚妄,那个男人对他流露过的那些冷漠情态从来不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好感,而是真真切切的冷淡与嘲弄。
魔尊所释放出的威压几乎能让身边的一切跪伏在他的脚下。
这样一个强大而可怖的男人。沈念心中惶恐,他绝对不要再去做攻略他的任务了,等到系统回来,就算要和它吵架,他也一定要逃离顾识殊。
对,系统回来,或许就有办法了。
至少让他的灵魂离开这具不属于他的身体,就像他前两次抛弃身体一样。
沈念终于好像掐住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紧张又充满渴盼地想:系统一定能做到的,它能给自己金手指,也提到过其他的世界,魔尊攻略失败也没有关系吧,他还可以去其他的地方。
愚蠢而贪婪的少年没有意识到。
他对系统已经毫无价值,系统不是来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慈善家。
系统也在逃亡。
*
系统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顾识殊挂着讽刺的笑意对沈念说出“气运之子”这几个字时,它就彻底明白了大事不妙。
此前的种种异常终于彻底得到了回馈,它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世界气运流失殆尽,哪能不立即选择逃亡呢?
“拯救反派系统”当然没有沈念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天真得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系统所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介质独立于实体,它不能直接对世界做些什么,只能依靠攻略者达成它的目的。
每一个被它选中的宿主都是他推到台前的棋子。
它才是幕后执旗的黑手。
它交给宿主金手指,而宿主去攻略世界中的大气运者。
系统谨慎地选择了反派,毕竟大部分世界的反派气运足够充沛,且一般不会被天道密切关注。
若是攻略成功,它就能利用宿主窃取对象身上的气运。这也就是它不允许宿主死遁的原因,若是被认为死了,气运就不会再从攻略对象身上源源不断地向宿主输送。
若是宿主做的好,自然能够跟随它到另一个世界,但若是宿主有了失误,它必然会压榨掉对方的最后一点价值,然后迅速地逃离,将他作为弃子。
沈念之前的那一任宿主就是这样死的。
可笑沈念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和他相同系统的人的情况。
他就是系统最满意的人选,足够愚蠢,足够自以为是,足够贪婪。
若是没有变故,凭借着他混淆黑白的万人迷光环,计划本应该进行得很好。
但此时事情已经几乎失败,它聚拢到手中的力量尽数失去,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最后一场攻略的成功是针对它的一场骗局。若是此时再不趁机离开,恐怕就再无离开的机会。
系统跑了,不顾那个和□□还锁定在一起的“沈念”的灵魂。
不过,它低估了这个世界。
在漫无边际的天穹下,似乎有一道意志死死地压制住了它逃跑的力量。它终于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很久以前就被这一方世界的天道盯住了,对方精心地准备好陷阱,此时就盘踞在这一个渺无边际的空间中。
它几乎动弹不得。
天道化作的巨大瞳孔在它面前闪烁,世界意识正在清理回收它身上所收集的所有气运,甚至要剥夺它在其他世界的战利品,这使系统激烈地挣扎起来。
它的力量,它的气运,只要逃脱出去,终究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天道的声音混杂着雷声隆隆作响:
“不许逃——”
云层晦暗不明,闪电犹如天穹中洒落的金边,修真界中人感慨天道的无常,纷纷打探是何方高人又要渡劫,殊不知代表整个世界的意志正在和卑劣的外来者缠打在一起。
这是一场苦战,就连天道也没有把握。
不仅要将垃圾排放出去,它还必须试图将垃圾彻底毁灭。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念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被忘在地牢中腐烂,他身上有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臭味,眼睛红肿,嗓子也被他毫不顾忌的哭叫声撕扯得哑了起来。
他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恐慌,大喊着系统的名称,就像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黑暗和死寂已经把他的神经崩断。
直到再次从外界透出一道光,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
沈念还没看清来人,便慌忙跪下,就算再自欺欺人,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情况极其糟糕,此时要他做什么事情,只要能够出去,他都一点也不顾惜。
他涕泪交流地匍匐在地上,看上去倒真是卑微,口中一句句痛苦地求着饶。
“尊上,尊上,您饶了我吧,我错了,尊上,我是爱您的啊,您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要疯了,我求您……”
可惜沈念的演技虽然不错,来来回回却都是这一套,即使在真正惊惶之中发挥得更加真实,也只能让人看见他苟且求生的丑态。
少年甚至刻意地拉开衣襟,似乎愿意牺牲身体来换取出去的机会一样,他简直毫无底线,痛苦不堪地求着饶,再也不想陷入空无一人的黑暗之中。
更可惜的是,当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一点外界的亮光,不再被泪水和眼睫挡住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来人。
不是顾识殊。
站在前面,手上一柄标志性的残剑的那个人色若冰雪,眼瞳冷淡而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使他不禁停下哭嚎,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好可怕……
他不知道这个人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失去了庇佑的自己被他杀死或许比杀一只蝼蚁还容易。
青城剑尊傅停雪,当今仙门第一人。
理论上说,是他这具身体的宗门仙师。
在他背后,魔尊姗姗来迟,他意识到仙人眼中的冰雪一下子变成了某种柔软的东西。顾识殊亲昵地为他理了理头发,手指在发丝间缠绵,停留得很久。
沈念抑制不住自己身上的颤抖。
却见仙人有点无奈地任由他动作,直到魔尊替他整理好头发,又开始整理衣领。仙人着雪衣,洁白的衣物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肤,甚至遮住了一小半脖颈。
只有非常留意,才能看见整理衣襟时一闪而过的桃花般绯红的痕迹。
那是怎么留下的?
顾识殊终于满意地抽开手,冲他驾轻就熟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傅停雪这才重新转过头来面对着牢中匍匐的沈念。
沈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狼狈。
该说什么……这就是他真实的心理素质吗?失去任何金手指的庇护,万人迷终究暴露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傅停雪低下眼眸,看的他浑身发凉:
“我知你并非青城门下弟子沈念。”
沈念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他惶恐地逼迫自己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仙尊此时高高在上,和他有云泥之别,继续对他的命运下了判词:
“此事皆由你而起,与我门弟子有关,亦是我的责任。”
“随我回宗门处置。”
第28章 议事
青城派的仙门主殿此时一片肃穆。雕花的立柱交织着点缀在殿里, 每一雕花柱边都留有一个主位,如今几乎座无虚席。
座上皆是修真界身居高位的尊者。
此时他们的情绪都很复杂。
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大量的讯息冲击,谅是仙门长老,也不由得心动神摇。
掌门颤颤巍巍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偷偷摸摸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最高处的青城剑尊。对方的容色依旧是霜雪一般, 气质是千年不改的孤高出尘, 但……
仙尊边上的那个人, 是不是有点太熟悉了?
顾识殊并没有成为视线焦点的自觉,就算是有,也全然不在意。
但他确实觉得昨日重现一般熟悉,往昔他作为唯一的弟子陪侍在仙人身边, 位置也差不多如此。当然,他此时和傅停雪坐的更靠近, 在相同的高度。
或许许多人幻想过坐在这个位置俯瞰着仙门的诸人,仅仅是想象就觉得快意。但此时的两人却毫无一点对权势的追求。傅停雪的位置并非什么人都能坐,能力越大期望也越大。
顾识殊作为魔尊, 在魔界的威权也正是如此。
不过此时此刻……心境还是不同的。
仙人从来就对他有所纵容。
傅停雪的姿态丝毫不见刻意,仙人端坐在高台上, 仍旧是一身白衣胜雪,优雅矜持, 似乎并不认为传闻中与他恩断义绝的魔尊出现在身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黑衣黑眸的魔尊更是待的挺自在,只有座下的长老脸上装着不动声色,其实表情已经僵硬了。
但两位当事人显得如此坦荡, 他们内心不禁犯起嘀咕,觉得莫非自己太古板落后;再看看身边同僚的表情,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装也装得像模像样。
难道真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傅停雪和顾识殊同时出现在仙门大殿这件事情, 也不是那么……不合情理吧?
不过,傅停雪召开会谈的原因自然不是这个,使他们有所克制的理由不止一个。
仙尊带来了消息。
“您是说,妖界的妖皇已经……死了?”
终于,有人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太反应过来的样子。
其实先前仙门中擅长观测星象的修士就察觉到妖族的帝星隐隐含血光之色,在前两天的晚上尤为显目,甚至有帝星易位之势。
不过,很快帝星就又回到了正位,清光虽然尚不强盛,但也基本压倒了血光。
妖族生变,各长老自然谨慎非常,然而派去打探的线人还没带回消息。只听说妖界目前戒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如今仙尊却给他们带回了这么大一个消息。
仙人一向在小竹峰深居浅出,他怎么会知道?
傅停雪颔首,他看出座下诸人心存疑惑,也知道仅凭青城剑尊的名号,他们对自己的说法已经信服,便只是补充了一句:
“如今已是前任妖皇,请诸位留意。如今的万妖之首名为乌绥,是前妖皇的同胞兄弟。”
还是掌门先反应过来,喟然感慨道:
“此前也听说过此妖,竟不知他如此藏锋。妖皇……前妖皇乌苏实力高强,虽然不及仙尊,妖族之内却也听说无出其右者。如今的妖皇凭实力竟能杀他,乃至于成功上位,想必也不容小觑啊。”
顾识殊本来只是老神在在地听着,此时内心回过味来,却有点想笑。
青城派的掌门以为乌绥在常年的蛰伏下对乌苏最终下手,这倒是对的,但他这次明显也是趁虚而入,真正导致乌苏重伤濒死的另有其人。
就是他们的仙尊傅停雪。
是此时坐在他身边的仙人。傅停雪连眼也不眨,看上去似个冰雪塑成的神像,只是轻轻提点:
“重伤乌苏的人是我。”
“您是说数百年前……”
掌门忽然住了嘴,他终于读懂了仙尊的意思,连捋胡子的手也不自然地僵住了。他显然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讶异,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数百年前的旧事。
“仙尊的意思是,妖皇是您近日所……所伤?”
这回总没有说错了。顾识殊再次感到被几道掩盖不住的目光微微探视着。
此事已经牵扯到妖界和仙界,而魔尊却又出现在这里,不得不怀疑他也和此事相关。
掌门显然也正是想到了这里,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不禁抬眼看向了魔尊,此时修真界货真价实的第一人。若是他在任何一个时候出现在青城派内,恐怕都是一场噩梦。
但此时却……意外的和谐?
掌门经历过的事情很多,从顾识殊当年拜入青城派到他和傅停雪恩断义绝,就算他不是亲历者,他也是那个时代的旁观者。当年他甚至猜测过仙尊和顾识殊的关系,还感慨过这段孽缘。
直到现在,顾识殊再次出现在了这里。魔尊的身上隐约有魔气逸散,但他这个程度的修为,已经能将锋利的魔气内化,倒也不让在座的修道者感到过于不适。
只是他毕竟有强者无匹的威压,实力稍逊的修士只敢谨慎地观察他。墨发散漫地披散,年轻的魔尊不仅锐利危险,还洒脱恣意。
他看上去毫不在意殿下所有人,修道之人大多慕强,此时大部分修者竟感到了一点不被看见的失望。
但也能够理解,这里能与魔尊平起平坐的,也就是他们的仙尊罢了。
而对方虽然对他们不屑一顾,唯独看向他们仙尊的表情是缓和的,他们方才似乎还私下传音谈了些事情,若是没有看错,顾识殊只是投来询问的眼神,仙人就微微颔首。
他们看上去很默契。
大部分人只敢想,而不敢问,掌门则承担了问询的重担,他正想开口,就听见仙人平静的声音,犹如冰水般使人神志清明:
“此事说来话长,我多有受惠于魔尊,要破今日之局,尚且还需要魔尊的帮助……”
傅停雪在说,而仙门的其余人皆屏息静听。
顾识殊也在听。
他只觉得更喜欢仙人。或许是受他影响,仙人如今仍是不爱隐瞒的性子,他不希望旁人要揣摩他的心思,猜测他的用意。傅停雪整个人连同他的心性都像冰雪,坦率纯粹,这么多年来,成为他话语中不堪开口的伤疤的,也就一个顾识殊而已。
傅停雪讲述的节奏很好,他并不过多赘述,便将仙门弟子沈念落下堕仙台掉入魔界后,魔尊邀他共同处理此事后招来妖皇,而妖皇欲要复仇却被反杀的经过大致讲明白了。
顾识殊一边和其他人一起听讲,一边在心中补充了仙人没讲的部分。
比如他时隔多年同自己喝了第一盅酒,比如他再一次触碰到了仙人微凉的皮肤,比如他和傅停雪在那时对谈,话语间都是缠绵的试探,再比如……
仙人谈到乌苏死了那天。
那是足以记入史册的一天,仙尊同妖皇重新达成了对仙界和妖界共处的一些共识。
同样是在那一天,
魔尊却在想,那坛梨花酿,没有被白白地埋在暗不见光的地方数百年。百年秘而不宣的隐痛与不堪终于滋长成皎洁的爱意,在月光下化作了清甜的酒酿,仅仅是一眼,就让人沉醉。
傅停雪的叙述很清晰,当他终于止住声音,低下眸子向下看时,众人才恍然回过神来,仍旧为巨大的信息量所震撼。
妖界、魔界、人界、仙界。
一切都被串联在一起,直到此时,方才有修者如梦初醒,急急地上前禀报:
“仙尊,确有此事……人皇派来的使者已经请进门派中等了。”
掌门也从不可思议中稍稍清醒过来,他毕竟在这世上长了他人许多年岁,傅停雪叙述中的种种虽然超出他的认知,却也没有到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恭敬地望向仙人和他身边的大魔。
青城剑尊诛杀前任妖皇乌苏,足以证明他的剑意依旧没有不辜负他的声名。
“仙尊如今将那个夺舍之人带来了?”
“嗯。”
傅停雪阖了阖眸子,复又睁开,眼中的冰雪之色并未动摇,却平添了一丝悲悯。
掌门这才恍惚想起这件事,仙人前些日子向他过问过那个坠入堕仙台的沈念的经历,似乎……他还有一个姐姐。
人是在青城派出的事,门中自然有人手前去照拂慰问,而那几个曾和她弟弟发生口角的外门弟子更是自责不已,几乎日日都探望,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给她送去。
但听说她一直不相信,从来不再笑。
“那个沈念,他……”
掌门看着傅停雪的眼色,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一般的话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叹息一声。
是了,从来没听说过谁被夺舍之后还能回来。
况且听仙尊描述,那外来之魂的手段比夺舍还要凶狠几分,要如此蛮横霸道地占用别人的身体,除非一开始就把原身的灵识摧毁到灰飞烟灭,让他彻底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这才方便新的神魂成功登堂入室。
“造孽啊。”
座下的诸人中悠悠地飘过几个人的叹息声。虽然身在修真界,且已经坐上了不低的位置,但几个从根骨不佳的凡人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走上来的大能,此时仍旧面含戚戚之色。
他们没有人会想:“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而已。”
外门弟子又怎么了?
根骨不佳也依然敢与天斗,身份低微就一步步往上爬,当年的他们谁没有这样一段时期呢?
修仙界波谲云诡,从来都没有既定的命格,一切皆有可能。
可是一个年轻修者的命数和希望,就在外来者的恶意中烟消云散了。
掌门面露不忍,同时也在揣度着处理此人的方式。
就算他心思良善,此时也不由得想:
要是仅仅只是杀掉他,未免太过于便宜他了,怎么对得起被他夺走的弟子还没完全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人生?
他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傅停雪。
仙人大概已经有了决断,但掌门还是忍不住添上一句:
“仙尊莫要慈悲,此人心肠歹毒,挪用他人命格,不若先交由青城派中刑房处置……”
“不可。”
傅停雪微微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顾识殊。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
这就是他的仙人啊。顾识殊心中微叹,却替他开口:
“外来的沈念终究是借用了你们门下弟子的皮囊,若是就用这具身体惩罚,难免留下伤痕,对于已经逝去之人来说,并不公平,对于仍旧活着的亲人,也过于残忍。”
掌门恍然,他方才竟没有想到这层。
逝者已逝,确实应该妥善安置,入土为安。
这对于已经离去的沈念,对于他的姐姐,皆是如此。
而听对方的口气,却并没有要放过夺舍之人的意思。掌门意识到自己交涉的对象由仙人变为魔界至尊,谈话更加谨慎。
保持着天下第一仙门执掌者的气度,他的言语中虽不卑微,却有请教之意:
“魔尊说的是,不知魔尊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顾识殊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卖关子:
“我和傅仙尊提前预备了移魂阵,”
移魂阵!
掌门心中微震,这是能够将人的神识和□□剥离的秘法,却恰好适用在现下这个场景。
移魂阵的材料复杂,对执行之人的修为要求极高,且几乎已经失传,故而掌门方才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但若是……仙尊和魔尊合作,或许真的可行。
魔尊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眸中晦暗。
他轻轻笑了一声,连笑意也是危险的:
“毫无顾忌地伤害他人,总该叫他付出代价。我和仙尊都如此认为,掌门不必担心。”
掌门下意识去看傅停雪的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悲悯的仙人,这没有错。
然而于剑道一途有所成就者,大多如他一般,恩怨分明,坦率明断。
因此,他此时垂下的眼睫背后,稍稍流露出的冰冷之色尤为锋利纯粹。
改换他人意志的欺骗者,夺取他人人生的取代者,妄自用所谓的光环漠视世界法则,企图被万众簇拥的自欺欺人者。
绝对不会被原谅。
第29章 别离
此时的沈念尚且在自我安慰。
他从幽暗深邃的地牢被带来仙门, 几乎只发生在恍惚的一瞬间,再次回过神来,仙门的弟子就谨遵仙尊的命令将他带去梳洗。
氤氲的热气和温暖的水流让他重新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那是他在地牢熬了数日终于勉强渴盼到的热度。
沈念回忆起方才那些人看着他时的眼神,分明是正常的表情, 却让他浑身颤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们看他的眼眸中再也没有痴迷之色。
他的万人迷光环……没有了。
但和沈念此前设想的没有光环就活不下去不同, 在魔宫的地牢里待了几天, 被腥气和黑暗磋磨后,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落到如此狼狈的境遇。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的勇气。
沈念不敢再去幻想所有人待他如当初那般殷勤小意,他心知肚明有什么地方出了差池,已经将他的命运带向了他根本就无法理解的深渊。
但至少他现在不在魔界, 沈念忍不住心生一点希望。
仙界的话……自己不至于被怎么样吧。
他回想自己起刚刚接受这具身体时,即使是毁掉了一片灵果园圃, 也不过被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斥责几句,甚至没有人对他真的动手。
都说修仙之人光风霁月,行事光明磊落。此时还给了自己沐浴净身的机会。说不定自己做的错事都有被原谅的机会。
沈念一边想着, 一边在那些弟子的催促之下换上了洁净的衣袍,他随着对方的引导, 低着头慢慢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将他带到那里去,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惶恐, 却不敢问。
直到一个意外发生。
沈念首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声,叫的是他的名字,却是陌生的音色。
他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女子, 似乎有人试图劝说,但她仍旧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来。她的鬓发不梳,头发完全乱掉了, 脸上的泪痕纵横,几乎晕没了她的妆容。
她是谁?
她看起来很不体面,就像一个疯子。
沈念有些被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困惑和厌恶,颤颤地将手横在胸前,试着挡住对方向他冲来的脚步。
“沈念……念念,”
她几乎就要触碰到他,若不是他及时地退了一步,随后那女子便被身边的弟子拦下,
“念念,是姐姐啊,你看看姐姐,告诉我你没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从小就这样,老是喜欢让我担心……”
她说的话有一大半沈念都没有听清,只觉得那女子尖锐的指甲几乎要碰到自己的皮肤,忍不住苍白着一张脸往身边的弟子背后缩。
“别让她靠近我——”
他的这个动作似乎给了对方重重一击。
那女子颤抖着,她浑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她抬起眸子,眸中似乎有恳求之意,那是最凄切的痛意。沈念躲在后面,他看不到带他来的弟子也面露不忍之色。
“方才有人同你说了你弟弟的事情,”
青城派的弟子垂下头将几乎没有力气的女子拉起,语气中并无遇到麻烦的抱怨之意,而是充满诚恳的同情,
“只是你还不信,对么——他,这个人不是你的弟弟,他占用了你弟弟的身体。”
“那,那我的念念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言外之意,任谁都能想到,却又不忍心直接对女子言明。
沈柔几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定定地看着躲在弟子背后的沈念。沈念被她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想要转身逃走却做不到。
他总算听明白了,这位是他占用的身体原主的姐姐。
这、这种时候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都是怎么做的?沈念犹豫着,纠结着自己应不应该喊出一声姐姐。
按理来说,小说里的穿越者都没怎么被这个问题困扰过,他们都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原主的家人,也获得了这些家人的爱。
但眼前的情况很不一样。
沈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一寸寸地映照着对方柔软的头发,对方的鼻子,嘴唇,还有他的眼睛。可眼睛是最不像的,其他的一切都和她的念念一样,但——
她的弟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那不是她的沈念,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她内心的暴雨,那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可是,她还是有一点茫然,那她的沈念去哪里了呢?
小时候,她的弟弟喜欢同她捉迷藏,少年身形小,藏在哪里都不好找,她找不到他,又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有点无奈地喊他的小名。沈念总是会故意露出什么破绽,比如悄悄从柴火堆后面露出一只脚,或者稍微踮脚尖,好让沈柔隔着矮墙认出他的头发,顺理成章地让她找到他。
他那么听话,那么乖,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就算在眼前也找不到了。
沈柔被匆匆赶到的其他弟子带到了边上的侧殿休息,沈念怔怔地在原地,到头来一声姐姐却没喊出来,似乎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抗拒他呼唤眼前的女子。
他猛地低下头,手心脚心都冰凉地发慌。身边弟子眼中如今充满了压抑不住厌恶之色,看着他,命令他快走。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也有点自惭形秽。
但是,但他此前怎么可能会想到……
他徒劳地拽来一些遮羞布试图安慰自己,这都是系统的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出于任务需要用别人的身体罢了。
但沈念忍不住想到,在他寄宿于青城派这个沈念的身体之前,他攻略人皇时借用过一个富商家的小公子的身躯,攻略妖皇时也借用了旁人的身体,他甚至连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费心了解。
他们是不是也都有在乎他们的人?
“进去。”
身边弟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对方指着眼前的殿门,殿门半开,沈念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他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背后的大门便重重地关上,随即,地上从他踏足的区域开始逸散出莹白色的光,沈念惊悸不已,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他对这具躯体的操控权在一点一点流失。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他感到一种强制而不容违抗的力量试图将他彻底驱逐出这具身体,才忽然预见到自己的意识体不再有身体寄居的事实,感到极度的恐慌。
沈念的躯体里就像是点着火,又像是混杂着尖锐的玻璃渣,要他再也待不下去。
被排斥出去是一种必然。
顾识殊并非不在殿中,他和傅停雪布置好了阵法,此时站在高处,看着一股不纯粹的灵体从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逸散而出,便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法器。
离体之魂若不迅速找到去处,便会消散。
那是一枚镂空的小球,沈念的灵识无处可去,眼看着就要湮没,自然毫不犹豫地冲往这殿中唯一的去处试图栖身。但他甫一进入法器,就觉得不对。
顾识殊盖上了盖子,于他便有千钧之重劈头压下。
沈念的灵识被束缚住,再也出不来。
他的灵魂此时终于意识到此地不是好去处,若是能发出声音,此刻已经惊恐地尖叫起来。这里头狭窄逼仄,神魂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被生硬的棱角硌得疼痛。
于此同时,他开始感到严酷的高温,能够融化赤铁的温度逐渐逼近他,开始灼烧他的灵魂。
接下来还有极冰、刀刃、碾压等境遇,它们排队等待着施加于他的魂体。
这是顾识殊贡献出来的法器,是魔域折磨人的一大利器。听说前任魔主就用它来折磨落在自己手中的死对头。
但就算是仙人,也没有对这一残酷的选择加以指责。
移魂的术法是禁术的一种,对于施术之人的修为和状态都有着较高的要求,顾识殊微微侧头看向傅停雪,有点担心他疲惫,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点关心。
仙人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睫用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主动牵住了魔尊的手。
本来就站的很近,顾识殊早就想牵手了。
傅停雪的手微冷,他一向如此。只是握着手而已,却逐渐越来越靠近,倒是无关旖旎,只是最后稍微靠近顾识殊的怀中,像是一枚雪花落进他的胸膛。
果然还是有点累了。
魔尊不动声色地坐实了拥抱的动作。
仙人当年在仙魔之战中留下的根底不好,他佩剑受损,修为受了损伤,疗愈的事也该提上议程。
殿门被拉开,掌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进入殿中,他们扶起地上没有任何反应的躯壳,妥善而小心地安置着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神识的少年的身体。
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少年的姐姐。
没有人能拦住沈柔,也没有人敢拦住她。
方才本想将她送去客殿,先缓一缓神,但女子执意要过来,此时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她止不住的眼泪却不再流了,就像是泪已经流干,只是睁着干涸的眼睛望着他。
她根本就站不稳,颓然地呆坐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描摹着沈念的眉眼。
外来之人的魂魄离开了躯壳,这一具身体反而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不是“沈念”的故作姿态、情绪夸张,而是一个略显平凡、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少年模样。
“姐姐来了,”
沈柔慢慢地将脸埋进手臂,旁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颤抖,听得出来是极力压抑着哭腔,
“仙长们会为你报仇的,你不要担心,我一个人没关系的,你安心去了就好……”
谁都听的出来她一点也不是没关系,她就是那种嘴上说着还能好好活下去,却已经在暗中倾塌得一塌糊涂的人。
“可是你能不能再看姐姐一眼啊,念念。”
手指触碰着少年的眼睛,沈柔抬起脸,在无声之中,她的脸色湿漉漉的,都是泪痕。
然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触觉。
她的手指那端,少年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微微濡湿了沈柔的指尖。
沈柔几乎一瞬间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凑近少年的身体,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是不断地叫着少年的名字,直到他确确实实地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
“姐姐,”他说。
站在高处的傅停雪闭上了眼睛。
仙尊意识到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但很遗憾,只算得上很接近奇迹而已。
少年的神魂在当时无情的扼杀下勉强地留下了一丁点,几乎只够他睁开眼睛,只够他勉强操控自己的身体说几句话。
但沈柔不知道,她几乎陷入了极端的狂喜,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在她手中。
然后沈念说了第二句话:
“对不起,我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最后一缕神魂附着了本来的身体,亲眼见证着“沈念”用他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事,这让天性善良的少年感到痛苦。他逐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一丝意识尚存,想着不如尽早离去,免受苦楚。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迸发了最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因为他还想要见她一面。
“我爱你,姐姐,”
他很难调动面部的表情,这对他来说太超过了,每一句话就消耗了他最后的一点意识,所以他只能挑着最重要的话来说,
“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没有我,姐姐也应该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沈柔近乎泣不成声,她怎么做得到。
但她说:
“好。好。”
她看见她的弟弟勉强地勾起了嘴角,只是很小的弧度,因为他没有力气。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狡黠的光,就像此前无数次和她撒娇一样:
“说好了,姐姐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沈柔只觉得和少年的皮肤触碰的地方沾染了泪珠,滚烫到令人发慌。有什么类似于力量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她弟弟的身体之中流淌到她这端。
她惶恐不已,可沈念的眼神却安抚着她不要放开手。
场上只有她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看不出来。身边的其他弟子已经意识到了沈念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仙尊暗中已经尽可能用修为稳住沈念的神魂,延迟他消散的速度,但残魂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顾识殊轻声说:
“他在把他的根骨和修为全部让渡给了她姐姐。”
这种让渡并不复杂,但有两个致命的条件,一个是必须施法之人主动为之,不能有一点犹疑;二是让渡一旦开始,就绝对无法停止,且会带走施法之人的生命。
现在,他的姐姐身具仙根,能够顺着他的路走下去了。
沈念最了解沈柔,他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程度,也知道姐姐失去了他,或许会丧失活下来的动力,所以他许下要求,用最后的生命给她铺出了一条路。
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走我可能会走的路,看我没有看到的那些美景。
这是少年的言外之意。
他本来已经几乎连操控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强撑着过渡修为,沈念的脸色苍白到透明,却在阖上眼睛前最后喃喃出两个字:
“谢谢……”
这声谢谢说给很多人,比如面前的姐姐,比如对他多有照拂的门中弟子,比如让他最后终于有机会解开真相、和挚爱之人告别的仙尊和魔尊。
他很遗憾只能走到这里。
但走到这里,已是被无数人帮助的万幸。
少年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离开时嘴角几乎是微笑的。沈柔的泪止不住向下流,她愣愣地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没有人去打扰她,但她到最后竟开始擦拭泪水,压抑自己的哭腔。
她成功了,她不再哭。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
沈柔低头珍重地看着已经不可能再开口说话的少年,神情悲伤又坚定。
“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第30章 索求
沈柔之前在凡间的城邑开着一家点心铺。
她的手艺很好, 熟客都习惯了走过时买上几块香软的糕点,收到店主人温柔的一声谢谢。
但这家店莫名地关上了许久,门窗紧锁,像是一场无声的别离。
人们彼此问询着, 不仅是因为吃不到糕点, 还关心着那位笑靥清浅的老板娘。
直到终于看到女子梳着发髻、背着行囊打开尘封的木门, 她说她要和她弟弟去一样的地方, 最后一天开门营业,熟客免费。
虽然很遗憾,但她收到的大部分还是温暖的鼓励和祝福。
然后她走进了青城派的山门,穿上了仙门中人的衣袍, 领到了一柄剑。
剑身如水,沈柔抚摸着剑, 觉得它也在微微震动着与她应和。
她尚且不知道剑意反映着用剑之人的内心,只是恍然,原来剑意是这样温和又坚韧的东西。
青城派来了一个新的小师姐。
若是按照资历排序, 沈柔应该是大家的师妹,但那些外门弟子却你一言我一语地定下了她师姐的名头, 甚至过不了几日,就开始逢人便夸夸自己的小师姐。
小师姐温柔又漂亮, 有一双剪水般的明瞳,真和大家的姐姐一样。
沈柔看着身边陌生却熟悉的仙门,这是她的弟弟生活过的地方, 是他走了一半却没有走完的路。自己将接着走下去,走成属于她的人生。
就算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沈柔相信,沈念若是有在天之灵, 也是笑着看她的。
沈念埋骨于杳远天际下的青山。
少女横剑立于山巅。
从今以后,她可以用剑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
顾识殊随手晃了晃装着外来者魂体的乾坤珠,修道之人耳目清明,就算被宝器湮没了大半,他还是能听见其中神魂的呼救声,痛苦又无处逃脱。
……才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沈念残存的魂体当时留在身体里,被迫和杀害自己的人共处。他虽是主人,却时时刻刻得忍受着撕裂般的排斥的痛苦,就这样忍耐了那么久。
“仙尊不要听,怕污了耳朵。”
魔尊伸手虚掩着傅停雪的耳朵,虽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手指却轻柔地贴上了他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了些许温度。
傅停雪低低地“嗯”了一声,气息有点不稳,垂着睫毛任他摆弄,好像真的被盖住了声音,乖乖地什么也听不见。
这般情态让魔尊有点心痒。
顾识殊的手微微向下移,指尖微凉,触及了仙人那段脖颈的皮肤。
仙君的这个位置最是不堪试探,他想要躲开,但也只是微微侧过头,霜色的长发拂动,隐隐约约是流光一瞬,却还是将后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魔尊眼中。
顾识殊心弦一动,正想吻他。
可惜不凑巧,殿外的弟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想要找傅停雪禀报事情。他一进门就看见他们暧昧的姿势,瞬间惊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顾识殊虽然有点遗憾,但不想耽误仙尊处理公事,还是撤开了手。
傅停雪的呼吸不是很稳,被他压抑下去,重新凝结为一池冰雪。他低头问来人有什么问题,后来又一一地做出决定,思绪清明,一切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魔尊在边上听着,觉得骄傲。
傅停雪样样都好,令他与有容焉,他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但也有点心酸。
足足数百年了,仙人独自坐在凛冽而寒冷的山巅,执掌着权柄,身边却空无一人。
仅仅思索了稍许,顾识殊再次回过神来,就已经听见那弟子迅速而轻盈的脚步声朝殿外去了。
大抵也不想多打扰他们吧。
魔尊的到来最开始是个隐晦的秘密,此时却得到了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接受。
顾识殊转头询问傅停雪,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却撞见了仙人一双微溶的眸子,眼中的霜雪化开波光粼粼,似乎倒映着春光。
他语气又开始不稳,声音也是极其轻微的,略带一点嗔意,但魔尊听的清清楚楚:
“……你方才想要亲我的。”
外人眼中孤高清冷、淡漠如冰雪的他,在索求一个没来得及得到的亲吻。
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墙上,顾识殊泼墨般的黑发遮挡了仙人的视线。发丝勾勒出暧昧的空间,两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傅停雪有点按耐不住地避开眼睛,却被顾识殊要求:
“看着我。”
所以他只好看着魔尊,觉得自己晕眩到有点站不稳。
却没等到靠在墙上,就被魔尊的手扶住。
手扶在他的腰上,从相触的一小块皮肤开始,魔尊身上的温度顺着他的脊梁向上攀升。
顾识殊的气息完全笼罩了他,肆意张扬,一寸寸滚过他的肌肤,他几乎被吻得喘不过气,眼中只剩一片漂落着桃花的春水。
春水没有气味,桃花却是甜的。
两人分开时,彼此都有些懊恼自己的情不能已。
傅停雪稍微咽下了不稳的气息,才开始回答顾识殊最开始问他的问题:
“知道我回来了,人皇的使者回去报信,现在他亲自来了。”
人还在他的怀里,顾识殊眸色幽暗,并没有细听,只是应和着,捻动着他的长发。
“时候差不多到了,我们得过去一趟……”
再在顾识殊怀里待下去,恐怕仙人哪里都去不了。
傅停雪蝶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主动捉住了魔尊的指尖,随后很快地亲了一下。
“等我们回小竹峰。”
他像是一只矜贵漂亮的猫,顾识殊只觉得自己的心软的不像话。
言下未尽之意,魔尊也尽收心底。
“好,”
他的声音微哑,“我陪你过去。”
*
景千山能给自己想一千个自己不该来的理由,但他还是来了。
原因也很好理解。和“沈念”那段他自以为是的旷世绝恋实在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因此倾塌起来也格外惨烈。
那段时期,人皇就像是没有理智的野兽,每天都在恶狠狠地发誓,宫中胆敢提到相关事情的人,就算只是一句话,也被他下令杀掉。
这件事情此前仙人同顾识殊也讨论过。
天道留下的线索昭示着,系统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气运之子来窃取攻略对象的气运。在前两个对象上,“沈念”已经取得了成功,因此王朝和妖都的气运都不断流失。
此前乌苏身死,不仅是因为仙尊的一剑和乌绥的处心积虑,在此之前,他就因为气运之子的影响做出了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导致身上的王道逐渐稀薄,最终才有此结局。
当然,要顾识殊评价,他不仅不太同情,还要拍掌说上一句死的好。
魔尊记仇,特别是乌苏那些关于折磨仙人的荒唐言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对妖皇的恶感更是不断积累。
不过景千山算是幸运,仙尊的山海镜令他破障得更早一些,因此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此刻他来访,是想要见一见他现下最痛恨的仇人。
也就是魔尊乾坤珠中那缕外来的游魂。
顾识殊低声问傅停雪:
“他连朝堂里的一大摊子事都没处理完,贸然来访真的可行吗?”
帝运垂危,连傅停雪都觉得这位皇帝未免太过胡来,就算曾经评价他励精图治,这也近乎是景千山上辈子的事了。他最近深陷情绪之中,几乎不理朝政。
不过好在依靠着帝王曾经的明治,国境之内尚未出现太大的疏漏。
这位帝王此时毫不顾惜地耗掉自己身上的紫气,遭殃的倒不至于是他的百姓。或许他会像妖皇乌苏那样被取而代之;当然,若是他复仇后再次洗心革面,也有可能有转圜之处。
人皇怎么样,归根结底顾识殊并不在意。
傅停雪也只是将评判这位帝王的权柄交还给天道,待他回去,是悄无声息地陨落还是重新成为一代明君,他不予置评。
倒是沈念,他被困在乾坤珠中,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忍受着火烧一样的折磨,心里最后的防线已经溃败,此时就算是一根稻草,也是他苦苦寻求的寄托。
当他再次重见天日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他熟悉的一张脸。
他的第一个攻略对象,那个曾经许诺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宠爱的男人。
对方掀开了乾坤珠纵横织成的玲珑外壳,深色的眸子映照出沈念被困在其中的神魂。
神魂是沈念最真实的模样,景千山就算不愿意相信,也认出了和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灵魂的气息。
一点也不像当时那样美好,丑陋而愚蠢。
顾识殊悄无声息地放大了沈念从珠子中传来的声音。
乾坤珠被打开,沈念暂时从无边的苦楚脱身,自然顾不得其他。毫无形象地哭求着,嘶喊着,根本就没了神智,他看到面前是他曾经的攻略对象,还没缓过神来,竟心生一点希望:
“陛下,陛下,救救我,求你了,我受不了了,您最爱我了,我是您的念念啊,陛下……”
景千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跳,近乎要把手中的珠子捏碎。
他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贱.人,事到如今竟还以为我会爱你?”
“陛下信我!”沈念哀求,他不能放弃自己最后的机会:
“不管他们是怎么对您说的,我都是被迫的,我只爱您一个人,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
“沈念,”
人皇反而强行收束了自己的气焰,但语气冰冷到令沈念的神魂都感到锥心的恐惧:
“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你在魔宫中的一举一动,若非仙尊庇佑,我还真是白白地被当作了下家。可惜你勾搭别人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次我都尽收眼底,你说你并非主动,那是谁在主动?”
沈念顿时说不出话来。
什、什么,当时他的所有行动难道都被景千山看见了么?
“您……您别不要我,我今后心中绝对只有陛下一人,求您了,不要把我关回去,我做什么都行!我受不了的,我……”
景千山扣上了盖子。
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沈念重新陷入灵魂炙烤般的痛苦中,就算他怎样哭求,也没有人回应。
给了他一点希望又将他熄灭,让他回到黑暗之中,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折磨。
景千山再次打开盖子,满意地听着沈念痛苦不堪的呼嚎。
沈念此时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毫无理智地向所有人求救。
他喊了景千山,也喊了妖皇乌苏,可惜他甚至不知道乌苏已经死了。
沈念算是识相,他没敢喊顾识殊饶命。
但他却很聪明的毫无形象地求仙尊饶恕:
“仙尊!仙尊不会看着我受苦的对不对,您是至高至洁的仙人,救救我,救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没得到回应,他瞬间又唤了一副恶毒的嘴脸,企图道德绑架:
“你见死不救,冷血无情,怎么配当仙人——”
顾识殊迅捷地丢出一个法决,景千山手中的盖子应声落下。
纵然人皇此时正处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不停地开开合合来戏弄沈念,此时也被忽然盖住的珠子搞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仙人知道。
他懂得他的护短,把他的偏爱也看得很明白。
其实他并不在意沈念对他的口出恶言,但顾识殊如何反应,对他来说却是渴求百年方才得到的珍宝,甫一得到,就算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也总有患得患失之感。
顾识殊总是能让他放心。
“人皇陛下若感兴趣,这乾坤珠便在你那里放上几日,”
他如此说,景千山自然是求而不得。
顾识殊还对他解说了一些乾坤珠的功能。魔尊漠然地想,在他手上,沈念这几天的下场想必挺凄惨的。
就让他好好消受吧。
*
打发走了人皇,顾识殊略带笑意地看向身边的人,
“仙尊此前说过要带我回小竹峰——”
“现在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