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殷祝做了个梦。

    梦里,他妈知道了他和宗策的事情,

    虽然殷祝竭力辩解自己对干爹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纯属阴差阳错,自己也一直对干爹崇敬有加,但他的老娘依然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殷祝心想我也很冤枉啊!

    但看着颤颤巍巍给宗公像盖红布的老妈,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妈把他干爹贴上封条,装箱“请”进了地下室,还用最厚实的金库大门给封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殷祝记得老爹说过它可以用来防核弹,建成时还专门请人来做过法事。

    “……妈,不至于吧。”他举起手,弱弱道。

    老妈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里面飘出了烧焦的气味。

    殷祝察觉到不妙,拔腿想溜。

    可惜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自从您出事之后……”

    殷祝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少爷!”

    “好吧,自从您出事之后,”管家从善如流地省略了那个词,“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夫人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还有附近最有名的大师。”

    殷祝面无表情:“你直接说结论就行,我妈被骗了多少钱?”

    “好的。那位大师说,您的魂不在身体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夫人问能不能将魂唤回来,他说五十万可以一试,夫人给了他一百万。”

    殷祝拳头硬了。

    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吗?”

    “新年时,夫人又去了一趟宗公庙,排了七个小时的队,终于烧上了头香,”管家说,“回来后夫人很高兴,说她在庙里抽到了上等签,代表宗公答应了,一定会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

    殷祝汗如雨下。

    虽然、但是。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还有吗?”

    “没有了,”管家冲他和善一笑,“少爷,我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殷祝来不及锤他,睁大眼睛,看到他亲爱的老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符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大郎,来喝药了”的容光焕发,看着他慈爱道:“来,生生,把这碗水喝了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

    殷祝猛地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坐在床榻边的宗策身上。

    他干爹看上去十分憔悴。

    眉头紧锁,眼中血丝密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醒了,竟盯着他的脸,足足恍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魇住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策扯动嘴角,竭力在殷祝面前露出一抹毫无异样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殷祝额上汗湿的发丝。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这动作,满脑子只想着他老妈端来的那碗符水,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他小时候喝过一次,那味道简直让人生理性反胃,殷祝一回想起来就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宗策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殷祝,垂眸不语。

    沉默许久后,他把殷祝原本掖好的被角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策去叫太医。”便准备起身离去。

    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宗策的肩背瞬间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殷祝半撑在床上,表情也有点儿呆。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还有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干爹露出这么压抑沉郁的神色。

    殷祝盯着自己被仔细包扎过的手,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五指。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宗策摇了摇头。

    殷祝敏锐注意到他似乎中途犹豫了一下,立刻追问道:“发生什么了?祁王的残党又闹事了?”

    “不,”宗策摇摇头,“陛下睡了一天多,苏公公已经叫人把皇宫里外都打扫干净,唐阁老他们正在摸查禁军中祁王的部署眼线,街道上的百姓也都恢复了营生。”

    这不是挺好的嘛。

    殷祝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北屹那边呢?他们的王太子死了,北屹上层总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宗策:“北屹派了使者过来,痛骂大夏破坏了两国和约。”

    殷祝冷笑一声:“笑话!他们先发兵攻打我们,我们打回去,结果我们倒成了破坏和约的那个?”

    “是,”宗策平静道,“那使者还说,他们的陛下因丧子悲恸万分,立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策的血来祭他们的王旗。”

    “那就让他来!咳咳咳……”

    激动之下,殷祝红着脸咳嗽起来,宗策立刻站起身要去给他倒水,正好此时来请脉的太医也到了门外,一听这声音就忙道:“陛下最近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切不可思虑过重,疲累身体了。”

    殷祝接过宗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哑声道:“朕好得很。”

    “表象而已,”太医把药匣放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陛下风寒入体多日,未曾好好休养,先前丹毒堆积在体内,又使得血脉淤堵,胸闷咳喘……”

    眼看着随着太医这一番话,他干爹的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疙瘩了,殷祝赶紧打住:“好了好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什么问题怎么治就行,别的就不要说太多了。”

    “陛下,”宗策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不可讳疾忌医。”

    殷祝:“…………”

    他老实了:“你说吧。”

    太医噎了一下,识趣地简单总结道:“陛下的肺不太好,一般治肺热的药又不适用于陛下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靠食补疗养着。”

    宗策冷声道:“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上次来时,正好是寅时,”太医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寅时肺经当令,本就容易咳喘排痰,陛下咳嗽两声臣便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不同了,陛下清醒时依然咳嗽不止,肺音也明显要比常人浑重许多。”

    “下官倒还想问问将军,既然陛下是与将军同归,为何去时未曾受风寒,回来时情况却如此严重?”

    太医目光犀利地盯着宗策。

    “将军可知,男性体内的津液,尤其是元阳,同样也是抵御风邪寒气的重要之物?”

    宗策一时语塞。

    因为这个他的确没法辩驳。

    其实他也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当初还是心软,见殷祝哭得厉害,就给他解了绑,后面……后面就变成上下一起哭了,怀中身体软得像是一汪清泉,搅一搅就会涌出泉水来。

    想到记忆中幽暗靡丽的画面,宗策的喉结动了动,可随即,心中又泛起更深的隐痛。

    “好了好了,”殷祝听得面红耳赤,再让这太医说下去他宁可去喝他老妈的符水,“既然诊治完了,那你就去煎药吧,这是朕的毛病,别为难他了。”

    太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陛下对宗将军,未免也太溺爱了些。”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两句都不行了,简直不成体统……”

    “少说两句快走吧!”

    殷祝一脸不忍直视地把人麻溜打发走,等门关上,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宗策犹豫着道:“陛下,以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绑上吧。”

    “…………”

    “最多一次,”宗策肃容道,“再多真不行了。”

    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殷祝呻吟一声,绝望地倒回了床上,嘴里喃喃道:“给朕来一碗符水……要大碗的……”

    宗策瞳孔微缩,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床边,半跪着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符水?治病,驱鬼还是驱……”他说到一半,还是默默把那个“神”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从前曾听闻,人在凡间说的话,诸天神佛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这种情况,佛道正典中闻所未闻。

    倒是在一些民间流传的野籍传说中,讲述过类似精怪附身、借尸还魂的故事。

    原本宗策只当陛下是受了风寒,未曾休息好;但现在看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难道是因为法力不足导致?

    殷祝歪头,默默看了宗策一眼,勾勾手指。

    于是宗策又靠近了些。

    薄唇紧抿,神情紧绷,漆黑双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然后。

    殷祝伸出食指,在他干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宗策凝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

    “……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殷祝。

    殷祝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里闷声道:“自己想。”

    等过了一会儿,负责值守的小太监在外面说药煎好了,宗策出门去端药碗时,殷祝听着脚步声渐远,自以为他干爹听不见,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呆子。”

    像是背着主人成功干了坏事的猫一样,骂完后殷祝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后努了努嘴,呸呸了两下,全当无事发生。

    宗策接过药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将军,怎么了?”小太监疑惑地问,“难道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无事。”

    宗策端着药碗,静静立于宫室外的廊桥之上。

    在小太监震惊的眼神中,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春日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和煦的风解开了宗策紧缩的眉头,那张英俊刚毅的脸庞柔和了一瞬,垂眸注视着药碗的神情带着浅淡而无声的缱绻。

    小太监疑惑地看了看那碗药。

    黑乎乎的,还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在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宗策已经端起那碗药,转身回到了卧房内。

    同时,他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论将来祁王坦白真相也好,抱着怨毒的心思想要拉他下水也罢。

    只要他宗策还是大夏的将军一天,他就绝不会动摇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陛下带来胜利。

    为此,他甘愿将自己送上刑场。

    第42章

    尽管太医屡次苦口婆心劝说他好好休养,但殷祝很清楚,晖城之战结束后,留给自己,或者说留给大夏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他干爹再用兵如神,也需要时间来练兵、改造、升级军械,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支百战百胜的悍军来。

    历史上,宗策用了足足五年时间组建神机营,血铁骑更是在他去世前三年才正式成立。

    能从大夏的一群老弱病残贪生怕死的军队里拔出这些人来,在从一群中饱私囊的蠹虫里抠出军饷,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自给自足,其中艰辛,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但!是!

    现在不一样了。

    殷祝自信满满地想着,他会成为他干爹背后的男人。

    “咳咳,陛下!”

    唐颂不得不使劲儿咳嗽,借此来提醒面对内阁诸臣时居然都能光明正大走神的殷祝。

    他今天是和王存还有其他几位阁老一起来的。

    被女婿戏耍了一回,再次出现在人前时,王存的心情却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甚至单从他的面色上看,还挺高兴的?

    唐颂实在不知道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

    大夏真正紧要的事情,大多都会在朝会开始前就由内阁决定,陛下提前将他们召过来,也是为了提高早朝时处理政事的速度。

    谁知他们这边讨论出了结果,陛下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用手中的炭笔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唐颂原本以为是在记录摘要,还颇感欣慰。

    结果趁着起身发言时瞥了一眼,发现陛下竟是在画人!?

    画的还是那位坐在云母屏风后煎药的宫人。

    唐颂盯着坐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不满愈盛。

    这些时日以来,陛下变了许多。

    比起从前的喜怒无定好了些,不会随意惩治宫人、骄奢淫逸……但其实这在唐颂看来,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真正让他不满的事,是陛下如今的很多政令都没有经过内阁票拟,而是直接下达落实。

    如此一人独治天下,着实不妥。

    不过唐颂也并未将不满表露在脸上。

    祁王胆大包天到敢威胁劫持皇帝,视兄长、君臣尊卑于无物,气得当初殷祝在众人面前放话说要祁王死无全尸,唐颂以为,陛下绝不会同意对其进行怀柔处置。

    但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严查下去,恐怕大夏朝堂都能翻了天。

    就连唐颂自己也收过不少祁王的好处——他敢说,在座诸位,包括王家在内,收的礼都只多不少。

    陛下想查,但下面人不能查,也不敢查。

    借此机会,内阁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也好叫陛下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唐颂来之前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使了个颜色。

    那位眉心生痣、面白无须一副菩萨相的中年人收到暗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找了个机会,起身朝殷祝行礼:“陛下,臣提议明日早朝,应对祁王和其同党宽大处理。”

    “北屹使者来新都,此举既彰显圣人之德,又能体现我大夏仁义教化,陛下觉得如何?”

    殷祝瞥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人一僵,强笑道:“陛下,臣是礼部侍郎柳显。”

    “柳显……”

    殷祝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的确非常面善。

    大夏不少官员都信佛,难怪他刚过四十岁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他知道唐颂的意图,可惜唐阁老没想到,自己至死也没当上丞相,倒是他手底下的柳显,一路官运亨通。

    升礼部尚书兼任兵部侍郎、最后成为大夏丞相,一共只用了短短七年时间,便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顺便还和柔姬她哥一起携手完成了史诗级成就——背刺他干爹,成功把尚存一口残气的大夏霍霍没了。

    殷祝冲柳显露出一抹笑容,眼神却毫无半点温度,

    “柳爱卿的提议甚好,就这么办吧。”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柳显的预料,他一时愣在哪里。

    唐颂也十分惊讶。

    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朕觉得,光是宽大处理祁王还不够,”殷祝低下头又涂了几笔,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素描,然后搁下笔说道,“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朕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众臣都屏息听着他说道:“晖城之战,我大夏赢了,但就双方军队实力而言,大夏是不如北屹的。”

    “各位应该清楚,屹人野蛮善战,一次赢只是侥幸,难不成还能次次赢不成?朕说这话,非是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朕想明白了一点——”

    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道:“连年征战,苦了百姓,也非仁义之举。不如量我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很多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一听陛下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令人汗颜呢?

    唐颂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

    “朕谨遵阁老们的教诲,一定努力成为一名仁君,”殷祝恳切道,“放心,朕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得喝药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唐颂和一众大臣们看着陛下接过药碗,仰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还超级大声地夸赞这药熬得十分地道好喝,纷纷冒出一脑袋问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仙露琼浆呢!

    有人还欲开口,但苏成德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诸位大人,请吧。”他笑眯眯道。

    一行人只得无奈离去。

    站在宫门前,王存一如既往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拍拍屁股径直上了马车,剩下的人只能簇拥在唐颂身侧,皱眉询问道:“唐阁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怎么知道!

    唐颂心里烦躁,但表面上只是冷冷道:“等明天北屹使者上朝时再看吧。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话不必当真,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咱们帮忙把关。”

    “正是,唐阁老说得极是,”柳显第一个附和道,“陛下今日言辞的确有赌气成分,但无论如何,帝王金口玉言,自然要说话算数,北屹使者那边,更是要好好招待,两国刚打完仗,不能再继续交恶下去了,否则苦的还是这天下百姓。”

    有人见不得他这么义正言辞上赶着拍马屁,怼道:“柳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宗策不该打那场仗吗?这可是我大夏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仗!”

    “仗的确要打,可宗策本应坚守不出,却违背朝廷命令追击屹人,还杀了他们的王太子,”柳显皱眉道,“这就太过分了。你想想,若是我大夏太子被屹人将军杀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国耻?”

    “难不成割让山河十四郡就不算国耻了吗!”

    “好了!”唐颂喝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高低的时候,身为内阁大臣,遵循圣人之道,治国安民,才是各位的当务之要。如今敌强我弱,当休养生息,富民强兵,再谈其他事情。”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人的表情,踩着仆役的脊背坐上了马车。

    另一边。

    在内阁大臣们走后不久,宗策便开口道:“量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陛下此话当真?”

    殷祝嫌弃药苦,正在偷偷咧嘴吸气,闻言斜眼瞥他干爹,“你觉得呢?”

    宗策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将药渣倒到一旁的盆栽里:“若是……这句话,堪称诛心。”

    殷祝虽然没听完全,但不妨碍他理解宗策的意思。

    “是吧?想想要是这边打这仗呢,后面一帮安坐庙堂的老爷们大言不惭地说这种风凉话,那滋味绝对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呢。”

    宗策抬起头。

    “陛下似乎很了解我们这些人。”

    “也不算了解,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殷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干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那个,宗爱卿,朕跟你商量个事呗。”

    宗策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正色道:“陛下何至于此?若有需要,直接吩咐策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殷祝心道他干爹果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派的忠君臣子,他俩都这么熟了居然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朕只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把自己画好的素描图和炭笔一并递到他干爹面前,眼睛亮闪闪地说:“能不能给朕签个名字?喏,就在这边,右下角。”

    宗策不解:“这是何意?”

    虽然嘴上说着,但他还是接过了炭笔,打量了一眼,有些生疏地捏这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宗策才发现,这图上画的似乎是自己。

    “这是陛下所画?”他微微睁大眼睛。

    指尖抚摸过炭笔勾勒的痕迹,宗策不禁出神思考,究竟是怎样细致入神的观察,才能像这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

    他少时也学过一些画,只是不精。

    但宗策自问,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生动细致的描摹。

    “是啊,”殷祝得意道,“不错吧?”

    耶,他干爹的亲笔签名到手了!

    他喜滋滋地把手递出去,准备拿回来好好欣赏,等欣赏完了就压在床底下镇邪。

    但宗策只是盯着那张图,半晌,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

    “喂!”殷祝不乐意了,“这是朕的画!不问自取是为贼!”

    宗策嗯了一声,任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把画交出来。

    最后殷祝急了,脱口而出:“那公平起见,你得把你家挂着的那幅字给我!”

    “可以。”宗策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又停下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怎知道策家中挂了一幅字?”

    “这个,宋千帆说的,”殷祝含糊道,立马眼神闪烁地岔开话题,“对了,朕这两天有一个想法,你看啊,祁王这次之所以能把你手底下这些精兵强将都打得措手不及,就是因为他手里有铳箭。”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枪的姿势,眯起一只眼睛,冲着宗策“叭”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说道:“那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呢!若是咱们大夏能开发出其他更厉害的神机武器,打北屹岂不是轻轻松松?”

    宗策当然知道殷祝是在转移话题。

    但他看着殷祝脸上生动的笑容,并没有戳破。

    “陛下的想法很好,”他温声道,“只是现下新都最顶尖的几座工坊,制作的大多都是一些精巧的摆设、瓷器和工具,供给世家和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若是想要它们停工改造军械,一来诸位大臣肯定不同意,二来成本也极为高昂。”

    殷祝的脸瞬间垮下来,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脏话。

    “陛下。”宗策再次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

    “知道了知道了,”殷祝撇嘴,“下次不说了。”

    呸,下次背着他干爹偷偷说。

    “不过,”宗策话锋一转,“陛下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实现。”

    殷祝立马追问道:“怎么说?”

    “家父曾负责管理过一座专门制造神机的工坊,里面的人都是家父一手带出来的工匠,手艺精湛,人也可信,”宗策淡淡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起意外,工坊爆炸,数人因此丧生,工坊便就此关停了。”

    大夏律法规定,只有工部或兵部任职的官员才能管理制造军械的工坊,但父亲入狱之事先前已经被祁王抹去。

    宗策说这番话时,心中也有一丝忐忑。

    谁知殷祝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还很高兴道:“那岂不是正好?年前我还约了宗……”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闭上嘴巴。

    该死,差点忘记他干爹还不知道自己背着他和他弟弟好上……不对,是认识的事情了!

    但宗策果然很敏锐,他立刻盯着神色心虚的殷祝问道:“陛下方才说,约了宗什么?”

    “宗……总是被他夫人拦着不让出门的宋千帆,”殷祝一口气说道,欲盖弥彰地哈哈笑了两声,“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嘛。”

    宗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殷祝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安静下来,盯着他干爹发起了呆。

    宗策坐在对面,低头沉默地用火钳摆弄着炭火,继续为他煎下一副药。

    虽然殷祝说了这事儿完全可以交给值守太监或者太医院去干,但宗策认为太医院太远,药熬好送来会减了药性;值守太监又不懂这些,粗手粗脚万一熬过头,药中的毒性没完全挥发被殷祝喝下去怎么办。

    所以他坚持要亲力亲为。

    理由是自己曾为弟弟做过许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殷祝托着下巴,看着他干爹行云流水的操作,心里有一点点的高兴。

    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干爹心中,自己的地位已经能和亲弟弟媲美了?

    “之后边境大概率不会太平,”宗策忽然出声道,用的是商议的语气,“策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北屹朝中似乎也出了事情,等陛下身体完全恢复后,策就差不多该启程回去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反正这不是还没打仗嘛,他干爹自然得留在新都多陪他几天。

    “听说他们的皇帝有一个很宠爱的妃子,刚生了儿子,克勤就是为此来攻打晖城立威的,”殷祝说,“帝王未老,儿子又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相比之下,自然是幼子稚嫩可爱些。”

    他歪头看着宗策,托着腮笑了一声:“说不定北屹皇帝听说你杀了他儿子,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呢,依我看,他们得给你送礼表彰才是。”

    这话说得促狭。

    宗策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殷祝冲他无辜地一挑眉。

    烘烤的碳炉扭曲了空气,那双带着愉悦笑意的眸子注视着宗策,嘴角弯弯上翘。

    阴天冷色调的光线透照在他的侧脸,毫无瑕疵的白皙肌肤仿佛能反光似的,泛着细腻的釉质光泽。

    大概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招人。

    宗策的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悠长。

    只是每一次呼吸时,他都在有意识地调用腹部和胸腔的肌肉,模仿着正常人呼吸的样子。

    “美色误国。”他给出了评价。

    嗓音微哑,不知是在说谁。

    殷祝自然当他干爹是在说北屹皇帝的妃子,煞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尤其是能在后宫中排的上号的妃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都说朝堂风波诡谲,那后宫便是朝堂的延伸。

    殷祝一向认为,女人要是搞起政治来,绝对不会逊于前朝的这帮老人家,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她们大多连参与这场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宗策却不知怎的,忽然掀起眼皮,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有件事好叫陛下知道。”

    殷祝随口道:“什么?你说吧。”

    “今早后宫几位娘娘派人来寻策,询问陛下身体可否安康,以及,”宗策轻声道,“可否允许她们来探望陛下?”

    第43章

    殷祝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宗策,表情一片空白。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她们怎么……不对,为什么啊!?”

    这事儿和他干爹有什么关系?

    要问,也该去问苏成德才对啊!

    宗策盯着他:“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殷祝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皇帝后宫中的妃子,居然问一位外臣征求探视权,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殷祝相信,他干爹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他,肯定别有深意。

    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恍然大悟——

    他明白他干爹的意思了!

    自古以来,后宫干政都是大忌。

    但往往后宫中的风向与前朝联系极为紧密,尤其是那些出身比较好的妃子们,更是个个都卯足了劲儿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殷祝心想,尽管这么说有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事实就是在他的一手推动下,宗策绝对是当今大夏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能征善战、英姿勃发,还如此年轻,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但凡是有点儿眼识的,肯定都会上来巴结;看不惯他的,也会想尽办法拉他下水。

    可宗策自打回新都后几乎日日都进宫,这帮人找不到机会,只能通过这个借口与他接触——对于一个年轻且身后无靠山的新贵来说,处理这个问题时稍一不慎,就会变成送命题。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八成是前朝这帮糟老头子。

    殷祝越想越生气。

    又觉得他干爹果然机智,知道直接来问他,半点不上这些人的当,这群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我知道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宗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朕来处理,你放心,她们不会再来找你了。”

    “策并没有……算了。”

    宗策叹了一口气,“陛下后宫之事,策牵涉过深的确不好。”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陛下当真不去后宫看看尹英殿下?殿下才八岁,这段时日陛下忙着操劳国事,他估计想念您想念得紧。”

    殷祝差点脱口而出尹英是谁,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这是尹昇的长子。

    尹英的生母不详,据说是因病去世,后来被送到柔姬手底下抚养了两年,等柔姬生了孩子,又被送到了其他嫔妃手下。

    没有母族帮衬,他在被立为太子后,没多久就死了。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尹英是死于毒杀,凶手正是曾经当过他养母的柔姬。

    因为当时尹昇的身体也败坏到了一定地步,朝政大事几乎全由丞相柳显和国舅魏邱左右,内阁形同虚设,尹英这个太子也当得十分憋屈。

    一日酒醉后,他竟与人放话说等父皇去世、自己当上皇帝后,一定要让这几人给亲爹陪葬。

    柳显手眼通天,这话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吓得连夜找魏邱商量对策,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宗策他们都杀了,还差一个太子吗?

    于是没多久,柔姬便招太子进宫,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请求他原谅,太子碍于面子和柔姬过去的抚育恩情只好答应了,还在宫中喝了一杯茶,谁知回府后便腹痛难忍,当晚便一命呜呼。

    这事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蹊跷,柔姬却坚持自己绝不可能害太子,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和解。

    尹昇那时候是想管的,可惜有心无力,手中权势所剩无几,几乎完全被自己曾经信重的两大权臣架空。

    再加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糊涂官司,随意打杀了宫内几名下人了事。

    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至死也不肯立柔姬的儿子为太子。

    后来魏邱与柳显关系逐渐恶化,最终走向决裂,就给了柳显另立幼帝的可乘之机。

    这次要不是宗策提醒,殷祝差点都忘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了。

    史书上对于尹英的记载也很少,放在那段波澜壮阔的时代里,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如草芥蜉蝣,朝生暮死,即使贵为太子,也不过只能在史书上草草留下一笔“兴和七年,太子薨”而已。

    “太倒霉了……”

    殷祝呻吟一声,抹了一把脸,“能不去吗?”

    宗策漆黑的眼眸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地看着他。

    尽管心中隐痛,他还是说道:“殿下幼年丧母,陛下身为人父,还是应该多加照拂鞭策,激励殿下上进。如此,我大夏国祚方能生生不息,绵长千年。”

    宗策希望,能看到面前这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后世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能顺遂安康。

    他也愿意倾其骨血,去护着他的孩子坐稳那个位置。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到那一天的话。

    “咱们到底是怎么突然讨论到育儿话题的?”

    殷祝有点儿受不了。

    说白了他对尹昇的血脉半点好感没有,就算没有家族遗传的神经病,单从死法上看,这小子也是个蠢货。

    就算现在才八岁,还不知道后面能不能掰正呢。

    他刻意转移话题道:“行了,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去考较那小子的功课的,这药熬好了没?怎么闻着这么苦?”

    “马上。太医加了些苦味的药材,陛下忍耐一下。”

    宗策环顾四周,从桌上取了一块蜜饯回来——还特别挑了个大块的,递到殷祝嘴边。

    殷祝看了看蜜饯,又抬眼看了看他干爹,高高兴兴地张大嘴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这还没吃药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嚼得很开心,“怎么就给朕奖励了?”

    嗯,他干爹给的糖就是甜。

    “陛下不是说药苦?喝药前吃糖,其实效果更好。”

    宗策垂下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不动声色地轻捻了一下。

    “真的?朕还是第一次知道……”

    他重新做回板凳上,视线落在殷祝上下开合的唇瓣上。

    看似聆听,实则思绪早已放飞。

    宗策专注凝视着殷祝、还有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红粉唇舌。

    咬痕虽已愈合,手掌却还残留着疼痛的记忆。

    还有那湿热滑腻的柔软,仿佛已经随着刺痛铭刻在了回忆里。在泪水横溢时,会绵密地缠绕在指尖,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响。

    叫他每一次想起眼前这个人,心中都会泛起同样的感受。

    宗策忽然发现,尽管他们行房数次,做尽了人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却从未吻过彼此的唇。

    一次也没有。

    这个念头犹如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像引燃干草堆的火焰一样,顷刻间形成燎原之势,几乎要让他五脏俱焚、坐立难安。

    渴望在他心中翻涌,它在叫嚣着:去吧,他不会责怪你的,他还不知道你的背叛,不是吗?

    你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个高风峻节的大将军。

    但每一次,这个声音都被宗策强压下去,死死锁进心牢里。

    他时刻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是他的明君伯乐,是他认定的一生挚爱,也是他发誓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但却唯独不能成为他的伴侣。

    这一步雷池,他不能逾越半步。

    外界关于他的种种言论,宗策其实都有所耳闻。

    但他清楚,陛下绝非昏君,自己也并非佞臣,只不过是有些人出于某种目的肆意造谣、或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可现在他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从前他只以为,权势会让人上瘾,所以一直守心慎独,却忘了,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难以勘破。

    一朝不慎,竟成贪嗔执念。

    假如真的迈出了这一步,他实在不敢保证,真的能……

    宗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殷祝疑惑地看到他干爹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正死死地捏着蒲扇,粗大的骨节咯吱作响,就连干硬的竹节把手都被捏扁了。

    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把扇子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是火候到了吗?”他犹疑着问道。

    “……嗯。”

    宗策睁开眼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眸把药倒进碗中,拿勺子搅了搅,又仔细吹凉,这才递给了殷祝。

    殷祝有些感慨,又有点儿窃喜。

    想他跟他干爹第一次见面,他干爹看他的眼神,可跟现在的温和宽容完全不一样。

    那架势,跟见到杀父仇人也差不多了。

    ……后来还被迫拼了一场刺刀,差点把他捅得魂魄出窍。

    这算不算好感度升级成功了?

    殷祝可惜地想,要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皇帝,真想问问干爹还收不收儿子。

    要是他干爹亲自点头同意,他亲爹肯定能高兴得给他族谱单开一页。

    殷祝端起碗,眼一闭,大义凛然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嚎苦!”刚喝完他就把碗丢到一边,吐着舌头说道,“快快快,再给朕一块蜜匠!”

    他被苦得眼泪溢出来,话都要说不清楚了,他救苦救难的干爹恰到好处地递来一块蜜饯,只是比之前那块要小许多。

    殷祝顾不上挑剔,囫囵吞下,还不小心嗦到了他干爹的手指头。他不好意思地想要用袖子给宗策擦擦,被宗策婉拒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早朝,策就先回去了。”

    “啊,不再多留会儿吗?”殷祝一脸不舍。

    这该死的古代晚上又没手机又没电脑,长夜漫漫,没有他干爹他怎么过啊,“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陪朕说说话。”

    宗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

    “晚上陛下还是要好好歇息,”他说,“太医说了,静养为上。”

    殷祝:?

    吃个饭而已,跟这有什么关系吗?

    “朕又不是叫你留下来睡觉!”他脱口而出。

    宗策的眼神瞬间幽暗下来。

    他深深看了殷祝一眼,看得殷祝脊背发凉,张了张嘴想要找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他干爹误会了?说自己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说他想象中的抵足而眠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有点儿越描越黑啊。

    “算了,你走吧。”殷祝叹气,“苏成德,来替朕送送宗将军!”

    “哎,来了!”

    苏成德一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先向殷祝和宗策各自行了一礼,又笑道:“方才钦天监来报,说今儿个傍晚大约会下暴雨,宗将军可有带伞?”

    宗策看了他一眼。

    “并未。”

    “那不如就留下吧,”殷祝抛给苏成德一个赞赏的眼神,扭头对他干爹笑道,“你家住得离宫里远,万一半路上下雨,道路泥泞,马车也难走。”

    宗策这次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缓声对苏成德说道:“麻烦苏公公托人给愚弟带个话,就说策今晚不回去了。”

    “好说,”苏成德笑得灿烂,“那陛下,咱们现在就摆膳?”

    殷祝欣然颔首,待苏成德转身要走,又把他喊到跟前来,附耳压低声音嘱咐道:“跟底下人说,上鱼的时候把鱼头对准他。”

    第一次和他干爹同桌吃饭,礼节礼貌必须要到位。

    苏成德嘴角抽搐了一下,答应了。

    每一次饭局都是一次战场,在老爹的教导下,殷祝从小深谙这一点。

    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特别留神宗策对哪碟菜多动了几下筷子,但凡看到了,就拼命给他夹菜。

    以致于最后宗策不得不停下筷子,叹道:“陛下,策虽然饭量比常人大,但也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多吃点,你才二十几,吃饱饭还能再长个儿。”殷祝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炖鸡。

    这可是亲手投喂偶像的快乐!

    宗策:“可陛下上次不还说,策太沉了吗?”

    “朕什么时候……咳咳咳!”殷祝想起来了,险些一口饭喷出去。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拍了拍他的背,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吃吧。”他淡淡说道。

    殷祝闷闷地哦了一声,老实了。

    宫人刚收拾好碗筷,外面便下起了大雨。

    天空还没完全黑,泛着青黛的色彩,连绵的宫室在暗淡光线下犹如浓墨淡彩的水墨画。

    殷祝站在屋檐下,听着雨点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间弥漫的潮湿水汽在顷刻间涌入肺中,倒是缓解了不少他这些日子来的胸闷感受。

    他扭头看向站在他身旁——好吧是身后半步的宗策,他干爹在这些礼法细节方面向来是一丝不苟,看到宗策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显得轻松。

    微蹙的浓黑剑眉下,一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曲折回廊,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达时光长河的尽头。

    殷祝不禁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宗策,你每日究竟在想什么?

    尽管他们这些日子来时常相伴左右,但殷祝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他干爹。

    他干爹时常会独自陷入沉思,在不看他时,视线总是会投向未知的远方。

    从前他希望能看到宗策对自己笑,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殷祝却发现,他干爹就算是笑,也是短暂的。

    犹如焰火般一闪即逝。

    放在现代,这大概是很多二十来岁小年轻追求的忧郁气质。

    但他们是非主流的无病呻吟,生在乱世的宗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却都是深刻入骨的苦难。

    这是个英雄横死、良善有罪的时代,甚至就连殷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够改变多少。

    或许他也会和无数试图为了山河溅血的人们一样,功败垂成,成为历史的车轮下一只比较大的蚂蚁。

    但无论如何,他希望宗策的命运不要再像历史上书写的那样,每一笔都带着万千生民的淋漓鲜血,最终只能以遗憾作为句读。

    宗策微微摇头。

    “策其实很喜欢雨天,”他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每逢大雨,总给人一种,天地间都被涤荡清白干净的错觉。”

    殷祝注意到,他用的是“错觉”,而非感觉。

    “只是策在想,前不久新都刚死了那么多人,尸体横陈遍地,一场大雨之后,所有角落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人活在这世上,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宗策看向殷祝,平静道:“或许有朝一日,策也会如此。”

    “胡说八道什么呢!”

    殷祝下意识道:“你就算死了,也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功绩和姓名,不仅如此,后世史书也会铭记你的故事,怎么可能一丝痕迹留不下?”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宗策笑了笑,“功臣也罢,佞臣也好,策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殷祝脱口而出。

    宗策看着他,殷祝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暮色下犹如燃烧的星子,倒映着他怔忪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喉结滚动,抬起手,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的冲动:

    想要不顾一切,把面前这个人拥入怀中。

    此生宗策从未奢求上天赐予他任何,他想要的都会自己去争去夺,可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想要不顾一切地乞求祂,让他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永远意气风发。

    屋檐下挂起的灯笼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无情的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带着丝丝凉意的水雾弥漫在阶上,却浇不灭宗策心中的滚烫。

    他最终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的妄念。

    只是伸出指尖,细致而温柔地拭去了挂在殷祝鬓角的一颗雨滴。

    “天凉,回去吧。”他低声说,“该就寝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潇洒一条单身狗,追星中,勿cue

    宗策:假如你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第44章

    “啊,对,是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殷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他干爹的脸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今晚睡哪儿?”

    他望着夜色下连天的雨幕。

    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宗策:“策听陛下安排。”

    这可叫殷祝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真正的好哥们就要睡一被窝。

    但他跟他干爹目前的关系比较复杂,显然不适用这个道理。

    傻乎乎跑到他干爹床上的蠢事,干一次就够了。

    “朕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又怕干爹觉得他怠慢,赶紧补充道,“就是朕寝殿边上那间,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

    见宗策点头,殷祝立刻唤来宫人,叫他们仔细打扫,还叮嘱宗策:“要是缺什么就跟外面人讲,或者到旁边来找朕。”

    “多谢陛下。”

    两人没有坐轿子,信步于宫廷内,权当饭后消食了。

    一路上,无人出声。

    但气氛也不显尴尬,只是相伴而行,静静欣赏着这雨夜幽景,嵯峨殿阁。

    穿过廊桥时,宗策特意让殷祝走在背风的里侧,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摆。

    摇曳的灯盏在风雨中投下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琉璃瓦片向下滴落,拍打在不远处玉砌的栏杆上,奏响泉水叮咚的声音。

    宗策垂眸望着脚下。

    有那么一刻,两人的影子无限靠近。

    他抬脚迈过去,又顷刻间拉远了距离。

    行至廊桥尽头,下了台阶,殷祝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宗将军也早些安歇吧。”

    “嗯。”

    两人平淡地分别,各自转身回房。

    房门在殷祝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纳闷起来:自己跟干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挺开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自觉地望向右侧一墙之隔的偏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苏成德正在和宗策对话,隔着厚厚一堵墙,声音听不太真切。

    殷祝不得不又贴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

    “宗将军,这榻上的褥子都是先前天晴时晒过的,还有崭新的亵衣,也给您叠好了放在枕头上。您今晚可要沐浴?”

    宗策:“麻烦了。”

    殷祝听了,嘴角勾起:

    他干爹果然是个爱干净的,他之前就发现了。

    “那咱家这就叫人去备水。”苏成德说,“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外面那小子讲,他是我认的干儿子,叫三福,若是有什么服侍不到的地方,您直接大耳瓜子抽他都行。”

    宗策:“不会,他是个好孩子。”

    苏成德:“您之前见过他?”

    “有过一面之缘,”宗策似乎不太愿意多说,“时辰不早了,苏公公也早些去歇息吧。”

    “好。”

    殷祝听着苏成德推门关门的声音,立马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朝他招手。

    苏成德刚转身就看到门边上一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他捂着胸口,惊吓道:“哎呦我的陛下喂,您这是做什么?”

    “嘘!嘘!!!”

    殷祝赶紧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他招到面前来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确保苏成德都记下来后,这才放心将人放走了。

    一炷香后。

    宗策沉默地站在洒满了花瓣和精油的浴桶边上,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几名手中捧着新鲜瓜果、冰镇果茶和热牛乳的几名侍女。

    以及边上一位孔武有力的搓澡师父。

    “谁叫你们来的?”他问道,但似乎不需要回答也已经知晓了答案,无奈叹息一声,“不需要这些,都下去吧。”

    为首的侍女愣了一下,问道:“将军,水也要换吗?”

    宗策:“算了,就这样吧。”

    正努力偷听墙角的殷祝不禁扼腕:不行啊,他干爹也太不会享受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但殷祝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屋子隔音这么好,连正常说话的声音都要费劲才能听清,怎么他干爹泡个澡搞得跟下河捞鱼一样,动静这么大呢?

    不过不管他干爹在干嘛,他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偷听说话还行,偷听洗澡,这事儿听上去就很变态。

    殷祝心里念叨着一个大男人洗澡有啥好听的,可现实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的耳朵黏在墙上,许久之后,听到墙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压抑的叹息声。

    他干爹是有什么心事吗?

    但自那声叹息之后,隔壁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殷祝拧起眉毛,恨不得这堵墙削薄几寸,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他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他干爹又有动作了。

    殷祝忙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起来。

    等听清楚后,他整个都如遭雷劈,僵硬在了原地。

    那是……男人的喘息声。

    水声,伴随着浑沉粗哑的哼吟,在耳畔似有若无地回荡。

    殷祝甚至能想象出宗策此时的模样。

    褪去了平日里的内敛沉静,那张英俊脸庞上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粗野晦暗的神情,眉头紧蹙,墨色的眼眸深处浮现狠厉的寒光,欲念犹如杂草般在眉眼轮廓间肆意生长。

    这种反差,就像是一尘不受的佛子一步步走下神坛,堕入滚滚红尘之中,从此一身泥泞,业障缠身。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能看到宗策对他笑。

    男人额头湿濡,薄唇紧抿,锋利的唇角上扬一个微小弧度,带着捕食者的残忍意味。

    粗暴、炽热,又带着令他浑身战栗的性感。

    耳畔的声音仍未停歇,殷祝的呼吸渐渐开始颤抖。

    他告诉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他干爹也是个正常的、有需求的男性,他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帮对方在新都说门好亲事,这样他在外征战,心中也能多个挂念。

    一丝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殷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不小心咬破了下唇。

    他缓缓转身,脊背靠在墙壁上,大脑一片混乱。

    屋外暴雨倾注,听着那一声声被情欲渲染的喘息,殷祝的腿脚控制不住地发软,顺着墙壁滑下,最终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疯狂的雨夜,宗策用带着腥气的粗粝手指拭去他眼尾的泪痕,覆着出雾热汗的紧实臂膀紧紧拥着他痉挛的身躯,是安抚,也是禁锢。

    恍惚间觉得屋中的烛光太过耀眼,他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紧抿的唇泛着白,另一只手死死抠在地面的砖缝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祝魂不守舍地想:

    居然还没结束吗?

    他只觉得喉咙干哑,腹部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不满抗议的兄弟——该你抗议的吗就抗议,撑着地面站起身,正要去喝口凉水解解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一道几乎让他以为是幻听的压抑呼唤:

    “陛下……”

    殷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之后隔壁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但这一声呼唤就犹如原子弹爆炸,轰的一声,殷祝的直男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他干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喊他的名字?

    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水太凉了?还是、还是大夏有完事儿了之后也要向皇帝虚空报备一声的变态传统?

    殷祝试图自欺欺人。

    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真相……

    不!!!他拒绝承认!!!!

    殷祝脚步沉重地回到床上,双膝并拢,虔诚跪下。

    他先是双手合十朝他干爹的方向拜了拜,又眼含热泪地忏悔道:“爸,妈,儿子不孝……你们要不给我托梦支个招吧,我这次是真的搞砸了……”

    他把宗策当干爹,宗策却对他有那个意思,殷祝越想越觉得天崩地裂,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但同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宗策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自古英雄配美人,尹昇这具壳子在殷祝看来毫无半点美感,被酒色财气掏空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补回来一点,但还是一副消瘦惨白的吸血鬼模样。

    他干爹这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就算要爱,也应该爱上那种高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倔强有韧劲的乱世佳人才对。

    殷祝甚至暗搓搓地计划,等他干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以权谋私让那孩子认自己当干爹,他可以跟他干爹各论各的。

    但是现在,这些计划一瞬间全部流产。

    因为他干爹弯了。

    ……还是朝他弯的。

    殷祝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隔壁问个清楚。

    但很快,他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他干爹从来没说,就证明他不打算让自己知道,感情这种事儿,说不定过一阵子就淡了,实在不行让他干爹也喝点中药调理调理……总之,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没错,就是这样!

    殷祝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太当回事,不、不就是干爹喊着他的名字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可是直男!

    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你干爹弯了。

    殷祝霍然睁开双眼,神色狰狞,放在身侧的手掌攥紧成拳,咚咚捶了两下床铺——老子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但可能是声音太大,隔壁响起宗策的询问声:“陛下,还没睡吗?”

    外面值守的小太监也扬声问道:“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用进来!”破天荒的,殷祝先回答了那小太监的问题,随后才含糊着对宗策说:“睡了睡了,这就睡了。”

    隔壁再度安静下来。

    殷祝呼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跳渐渐平息。他默默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开始思考有没有让他干爹变回直男的可能和方法——但随即他想起自己的药瘾还没解,顿时绝望了。

    一年的时间,那他干爹岂不都成九曲十八弯了?

    不行,必须要想个办法。

    殷祝想起白天时他干爹询问他后宫的事情,心念一动。

    这倒也是个法子,毕竟皇帝临幸妃子,天经地义。

    可殷祝一想到柔姬,还有这些女人其实都是尹昇妃子的事实,心里就好一阵膈应。

    别看他母胎单身,但其实在感情上是个洁癖,更是个浪漫主义者,曾经还干过逃学偷偷给女人送花的事情。

    只不过那个女人是他妈。

    后宫不行,这样看来,只能暂时委屈他干爹一段时间了。

    可是暗恋好辛苦的。

    殷祝愁眉不展地想,要不,自己委屈一下,答应他干爹?

    不不不,这也不行。

    第一他是直男,他不想欺骗他干爹的真挚感情;第二这委屈也太大了,足足二十厘米呢,吃不消吃不消。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最初的想法比较靠谱。

    权当不知道,无事发生,正常相处。

    等他干爹带兵离开新都,聚少离多,感情自然就淡了。

    人也自然就直了。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一块大石就落下了。

    他翻了个身,吹灭床头的烛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殷祝望着头顶模糊不清的房梁,神情复杂地阖上双眼,对隔壁的宗策默默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知道,干爹的感情很纯粹。

    正因如此,殷祝不愿混淆憧憬和爱意,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干爹的一种侮辱。

    更深夜静,宗策倏忽睁开双眼。

    那双漆黑眼眸只一瞬变恢复了清明,他侧耳倾听了片刻,掀起被子,披了身外套,拿起烛台来到了门外。

    庭院中圆月高悬,月光明镜如水。

    又是一个十五。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转头把目光投向了殷祝的卧房,里面正断断续续地传来低哑的咳嗽声。

    “宗将军!?”

    正靠着柱子打瞌睡的三福猛地惊醒,慌张擦去嘴角的口水印,愧疚道:“奴才该死,竟然睡着了。将军怎么出来了?”

    宗策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说:“叫人煮点川贝梨水来。以后也是,每晚都叫人煮好备着。”

    “是。”

    三福见宗策似乎要推开陛下卧房的门进去,张了张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又想起干爹离开前叮嘱他的,今晚无论看宗将军和陛下做什么都不要吱声,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又缩回了原位。

    算啦,干爹说得对,管不了。

    宗策走进卧房,转身小心将门掩上,脚步无声地走到床榻边。

    烛光照亮了床榻上殷祝紧闭的双眸,和被冻得微微苍白的脸颊和瘦削颈侧,宗策并不意外地发现他果然又把被子踢到了角落里,怪不得屋里明明称得上暖和,半夜还会咳嗽。

    他放下烛台,动作轻柔地帮殷祝把被子掖好。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皮肤,宗策的眼神微微一暗。

    做完这些,殷祝仍没有醒。

    宗策一手撑在他脸侧,一手按在床榻边沿,一眨不眨地盯着朦胧光线下那双微启的湿润唇瓣。

    他知道自己该收手了。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可是……

    宗策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眼睫颤动着,瞳孔倒映着殷祝安静的睡颜,鼻尖距离那人只有咫尺之遥。

    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刺激得他的脸颊微微发麻,每一个毛孔都恨不得拼命舒张,尽可能地捕捉面前人的气息。

    宗策喉结滚动。

    他闻出来了,那是房中熏香、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柔软被子,和淡淡玉兰香气的味道。

    是独属于他的陛下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用视线把这个人牢牢网住,看了一会儿,他又慎重而珍惜地下沉了一些身子,浑身肌肉无声绷紧,用平生最大的渴望和小心,从心上人那里偷来了一个吻。

    得手后他飞快地后仰,甚至嘴唇都还没怎么感受到触碰的感觉,可那一闪而逝的温度,就已经足够支撑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只要这样,他便满足了。

    外面三福端来了梨水,正在门外小声问陛下可要现在用。

    宗策见殷祝盖好被子后就没有再咳嗽,便端起烛台出去,叫他把梨水用炉子煨着,等陛下早上起来后再喝。

    听着门外他干爹用气声和三福讨论的声音,殷祝藏在被子下面的拳头缓缓松开。

    指甲在掌心留下刺痛的伤痕,不知道有没有破皮,但殷祝已经顾不上在乎这些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兴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某种他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感情。

    他闭着眼睛心想:

    殷祝,你可真是个混账。

    第45章

    殷祝醒得很早。

    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在宗策离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之中,一直在复盘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然后他绝望发现,是第一步。

    天快亮的时候,殷祝稍稍眯了一会儿,勉强养足了精神。

    待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他便睁开了眼睛。

    殷祝望着头顶的床幔忧伤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对着一旁的铜镜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龇牙挤出一抹笑容,觉得不太自然;随即又把食指伸到嘴巴里勾起一抹笑容,发觉更像小丑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颓丧,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今天还有正事要干,你是莫得感情的皇帝”,这才起身穿衣。

    原本这些都是由侍女来帮忙完成的,但殷祝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所以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但他实在搞不定头上的冠冕,披散着头发推开大门,准备喊人来帮忙梳头,视线却瞬间被前方背对着他的男人吸引,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宗策正在练刀。

    皇宫中宫规森严,除了侍卫,任何外臣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

    所以他掌心中握着的,是清晨刚从树上折下的梅枝。

    寥寥数朵红艳腊梅盛放枝头,上面还缀着晶莹的霜花。

    天光乍破,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玉楼金阁,日光穿透云雾,洒在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青石板上,倒映出熠熠生辉的灿烂金芒。

    宗策一身玄色劲装,脊背挺直,沉肩落手,缓缓吐纳呼吸,长身立于殿庭正中。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宗策手腕一翻,梅枝轻旋,一招一式动作缓慢而凛冽,又带着天人合一的圆浑。

    仿佛江流潆洄,生生不息。

    殷祝睁大眼睛,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宗策的脚步轻盈稳健,横斩、下劈、前刺,动作虽大开大合,手中的红梅却未损分毫。

    晨曦的金光洒满大地,有风乍起,红梅纷飞飘落,又被挥刀的气旋带起,萦绕飞舞在宗策周身。

    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巍然山岳,恍惚间,殷祝竟从那梅影中看到了流转的凌厉刀光。

    宗策反手持梅,正要回身,余光却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站在阶上的殷祝,立刻收起梅枝,大步走到他面前。

    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练了几个回合,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些许喘息,一双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的脸庞,像是火光般明光烁亮。

    殷祝抬起手,帮他干爹拂去了肩上的一瓣落梅,由衷赞叹道:“舞得漂亮,这是什么刀法?”

    “师父教授的,未曾取名,”宗策缓声问道,“陛下怎么醒得这么早?可要策帮忙束发?”

    殷祝抬起的手一僵,后背瞬间炸起一片寒毛。

    他现在得了一种被叫“陛下”就会应激的毛病——尤其是当这个称呼被宗策喊出来时,殷祝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昨晚偷听墙角时,不慎听到的那一身压抑喘息。

    他耳朵连带着脖子根都涨红了,张了张嘴巴,看到他干爹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神和正直面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含糊道:“不必了,这种事情叫宫里人来打理就行。”

    可恶,这股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又没做错什么!要不是他干爹非要喜欢他可他又不喜欢男的,他现在能这么纠结为难吗!?

    宗策虽然没说什么,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gay达的殷祝敏锐发现他面上闪过一道遗憾之色。

    ……不是,这些细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觉得自己果然蠢得可以,正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找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气氛,宗策主动提出了告辞:“陛下,时候不早,臣去沐浴换身朝服,就不随您一起了。”

    殷祝赶紧同意。

    他再蠢也知道,外臣留宿宫中,还和皇帝一起上朝实在是不合规矩。

    要是被那帮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知道了,估计……不,是肯定会被喷死的。

    而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现在的确需要和他干爹保持一段距离,方便冷静。

    宗策把手中只剩下一朵的梅枝随手递给旁边的三福,转身离去,三福捧着那梅枝刚要出宫处理掉,就听殷祝压低声音道:“站住,先等一下。”

    三福:“陛下?”

    殷祝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梅枝,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有什么办法保存吗?”

    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

    “奴才不太清楚,”他为难道,“不过奴才可以去问问新都那些工坊里的老师傅,或许他们知道方法。”

    “那要快些,不然花就蔫了。”

    殷祝心想,一码归一码。

    他干爹对他的感情虽然变质了,但他是绝对不会的。

    他干爹永远是他崇敬的干爹。

    殷祝坐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一点点帮自己把冠冕戴好。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

    随着早朝时间临近,殷祝心中的纠结渐渐淡去、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镜中眼神锐利的青年帝王,告诫自己:

    别忘了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初心是什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喊声回荡在金銮殿内。

    龙椅上的殷祝单手支颐:“诸位爱卿,平身吧。”

    他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早朝的紧张,视线越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干爹。

    宗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旭日祥云和虎豹的补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低垂着,沉稳又不失锐利,即使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也十分引人瞩目。

    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

    好一个意气昂扬、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殷祝自然也不外如是。

    只是他在欣赏他干爹的帅气时,心里不免也有了个疙瘩,所以在欣赏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刻意让自己不要多看。

    这是自祁王叛乱后的大夏第一次早朝,也是晖城战役后的第一次早朝。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还有的临出门前,甚至都提前给自己请好了大夫。

    毕竟尹昇从前凶名在外,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啊。

    但等众人起身后才发现,整座朝堂空了近三分之一。

    其中有跟随祁王参与叛乱、后被捕入狱的人,也有事后自知大祸临头、干脆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性命的人。

    见状,朝堂之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殷祝坐在上面,把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关于祁王谋逆叛乱一事,暂且居后再议,北屹使者来我朝送屹国皇帝书信,现下虽两国交战,我大夏也应当拿出大国风度,先请来使上殿。”

    无人提出异议。

    不少大臣们还松了一口气。

    能拖一刻是一刻,而且陛下既然提出了居后再议,就说明气头已经过了,或许处置罪臣的手段也不会太严重。

    “请屹国来使上殿——”

    伴随着宣旨太监拉长的声音,身穿屹国传统狼皮袄子的高大屹人虎视汹汹,大步走上了台阶,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屹人壮汉,正一推一拉着一个带木轮的大箱子,那箱子足足有一人高,看着就知道十分沉重,表面被油布盖住,不见真容。

    周围的大臣们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腐臭气息,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王存更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使者:“这箱子里是何物?”

    使者在殿中站定,闻言先是斜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问道:“站这么靠前,看来你在大夏官员里品阶不低,你叫什么?”

    “大胆!”

    不等王存回答,他周围的大臣们就先跳了出来:“这位是我们大夏内阁的王存王阁老!身为大国使者却如此无礼莽撞,还不快速速给王阁老致歉!”

    那使者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在王存的身份上,敷衍地冲他一拱手,就算道歉了。

    王存倒也不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那个问题。

    使者回答道:“这是我们屹国大阿阇黎法王皇帝陛下,送给你们大夏皇帝的见面礼。”

    阿阇黎是梵语“规范师”的译音,诞生自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沿用。北屹和大夏争斗多年,文化也有所融合,如今他们的高层从上到下都信奉佛教,不过,是藏传佛教中的密宗流派。*

    上任北屹皇帝曾自封密宗法王,还派使者去藏地讨要舍利,可惜人家压根儿不认这个法王,甚至称屹人信奉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密宗,气得他当即要发兵攻打。

    大夏还为此雀跃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上任北屹皇帝的驾崩,出兵的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了。

    毕竟有大夏在,何苦要千里迢迢去攻打偏远的藏地呢?

    就算打下了也没有什么收益,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相比之下,现任北屹皇帝克焱就聪明很多。

    他继位后,权当老爹这事儿不存在,还理所应当地继承了阿阇黎和法王的头衔,并在每一封国书上都用这样的自称,操作就和太平天国那位自称是上帝二儿子的领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种行为在大夏这帮老臣们看来,肯定是十分不齿的。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闻言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倒是几个反应快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就包括了宋千帆和宗策。

    晖城之战中,北屹大败,王太子战死,儿子都没了,北屹皇帝居然还能想起来给陛下带见面礼?

    开什么玩笑!

    宗策当即站出来,冷声问道:“请问这位使者,这份礼物,可有经过宫人查验?”

    使者一看他没有站前排,长相还如此年轻,顿时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区区一黄口小儿,这是我代表我屹国皇帝与大夏皇帝交谈的场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还真不巧,”一道声音遥遥从上首传来,“他还真有。”

    使者皱眉看向殷祝,殷祝冲他淡淡一笑:“方才跟你说话的这位,是我们大夏的游击将军,品阶确实不高,从五品而已,刚刚立下大功,朕正打算给他升官呢。”

    宗策眼神微动,竟一时忘记了宫规,抬头直视天颜。

    “但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殷祝托着下巴,朝那北屹使者露出一丝骄矜笑容,“——他叫宗策。”

    使者瞬间面色大变。

    “你就是宗策!!?”

    他霍然转身,拳头死死攥紧,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恐怕宗策身上早就被那滔天恨意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宗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站在他周围的大臣们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们从前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屹国使者的,如今角色颠倒,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爽!

    “很好,宗策,”使者阴狠道,“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屹国军队会为王太子殿下报仇,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宗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只不过他绝不会死于屹人的铁蹄之下,即使死,他也只会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所以他神色平静道:“策恭候大驾。”

    “你!”

    “此乃我大夏朝堂,不是街头市井吵架,”王存适时站出来喝止道,“这位使者,请注意你的身份!”

    使者的腮帮子鼓动了几下,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扭头重新看向前方正乐得看好戏的殷祝,扯了扯嘴角说:“大夏皇帝陛下,请您收下这份礼物,我这里还有一封来自我们崇高陛下的书信,等您看完礼物后,我会将信件呈上。”

    他的笑容十分不怀好意。

    殷祝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隐晦地撇了一眼自打北屹使者进殿后,无论使者如何挑衅、都一直闭目养神装聋作哑的唐颂和柳显等人,心想这份礼物他特意不叫底下人提前查验,就是专门为了你们准备的。

    “可以,”他说,“就在底下拆吧。”

    使者得到他的同意,朝身边两名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把箱子上的油布一扯,里面散发出的腐臭气息顿时鼻刚才强烈了百倍不止,不少人都开始干呕,甚至有几个年纪大的老臣眼看着就要昏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颂眼皮一跳,也装不下去了,站出来怒视着那使者。

    使者冲他龇牙一笑,一拳锤烂木板,掀开了箱子的挡板。

    大股血水涌出木箱,一颗颗腐烂的人头争先恐后地从箱子里滚到大臣们的脚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死不瞑目的狰狞神情。

    短暂的死寂。

    伴随着无数干呕声一同响起的,是几位老臣暴跳如雷的怒吼:“屹人好胆!!!”

    就算大多数头颅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可还是能辨认出,这些都是他们大夏的子民!

    殷祝也攥紧龙椅扶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即他睁开双眼,冷声问道:“这就是你们北屹皇帝带给朕的‘见面礼’?”

    使者哈哈大笑起来:“正是!实话告诉你吧,大夏皇帝,我们三个都是屹人中最不怕死的勇士,你大可以杀了我;但等你看完信后,我肯定,你们还得把我们安全送回屹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举过头顶。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给四周的大臣们,视线特意在眼神冷彻入骨的宗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这才哼笑一声,踩着满地的血水,把信递给了一旁的王存。

    “王大人,”他缓和了些脸色,态度竟然还有些客气,“要不,你先看看这封信?”

    王存的脸色却立刻变得极为难看。

    他狠狠瞪了一眼这颇有心机的屹人使者,劈手夺过他手中信封,但并未打开,而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了御前内宦,又由他转交给了殷祝。

    殷祝为这老头的机敏感叹了一声,但并未第一时间拆信。

    他看着底下几乎能直接拉去当恐怖片现场的惨状,心中怒火愈燃愈烈。

    这份怒火,不仅是对北屹的、对这胆大包天使者的,更有对大夏兵部这帮废物点心的。

    这么多人头,粗略一扫都有两三百个。

    而且,几乎没有老人。

    这就说明,屹人的军队至少南下屠戮了一个城镇。

    可他在中央却没有收到任何军情急报!、

    一条也没有。

    殷祝强行把战栗怒火压回心底,平静吩咐道:“苏成德,叫人来把地面打扫干净,好好安葬死者,晕倒的人送去太医院急救。”

    苏成德欠身:“奴才遵旨。”

    “宗策。”

    宗策大步出列,“臣在。”

    “屹国皇帝这份大礼,朕收下了,”殷祝盯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替朕数清楚,这里一共有多少颗人头。”

    “是。”

    “然后,给朕加倍奉还给他们!”

    宗策抱拳沉声道:“臣宗策,谨遵陛下旨意!”

    在使者瞬间阴沉的脸色中,殷祝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信件。

    匆匆扫完后,他勾起唇角,慢斯条理地把信纸折好,修长二指夹着那封信,眼也不抬地递给了一旁的苏成德。

    “陛下?”

    “给朕拿去烧了。”他说。

    “底下那三个,就当柴火吧。”

    作者有话说:

    *来源于网络资料,有修改删减

    补服参考明代官员,不过明朝武将三四品才能用虎豹补子,这里稍微改了一下。

    第46章

    殷祝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大臣提出异议。

    “陛下不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怎么说,我大夏都应拿出大国风度……”

    “风度?”殷祝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那你敢盯着你脚边的人头,再来同朕说这句话吗!?”

    那大臣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杀北屹使者,奈何这人在金銮殿上送的这一份“大礼”实在太过于炸裂,那一颗颗滚落的人头,几乎等同于挨在大夏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是赤裸裸的挑衅!

    因此,就连一向坚定主和的唐颂等人,都说不出为这使者求情的话来。

    殿前侍卫一拥而上,把那北屹使者强压在地上,正要将三人拖走,就听殷祝说:“且慢。”

    “先让他们跪下,给这些无辜的大夏子民磕上三个头。”

    那使者瞬间瞪大双眼,拼命挣扎叫嚷起来:“老子可是屹人贵族,大夏皇帝,你敢杀我!就不怕我屹国铁蹄南下,将你们大夏城池踏平吗?还叫我跪这些贱民的尸体,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吗!!”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但说自己是士大夫?朕听了都要发笑。”

    殷祝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当初应战网络喷子的毒舌功力,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语速飞快地输出道:“像你这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混账东西,就少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说自己是贵族,但真正的屹国贵族才不会做战败国使者这么危险又没油水可捞的活计,你应该是某个屹国贵族家庭不受宠的庶子,不,甚至根本就是你父亲和外面不知道哪个女人生的野种,所以家族才会放弃你让你来当炮灰;”

    “也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或者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说不定还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实在还不上了,再拖下去就会被人抓住打断双腿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所以才想着赌一把,出使大夏,在金銮殿之上挑衅朕,想着这消息若是传回去后,自己就算死了也能成为屹国的英雄;”

    使者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交加。

    他想要大声反驳,却被殿前侍卫死死捂住了嘴巴。

    殷祝继续道:“但屹国的贵族们不会因为你们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死出兵,正如你的老婆孩子不会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伤心。他们只会在人前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给你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尽管你的尸骨都不在棺材里;”

    “然后你的老婆就会带着孩子改嫁,你的孩子会管其他男人叫爹,差遣你来的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会高兴于有傻子来替他们送死,他们自己依然搂着娇妻美眷,日日畅饮;”

    “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种挑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因为即使发生战争,也有平民的孩子替他们送死,你们皇帝的妃子更是会为了王太子的死拍手庆贺,不久之后她的孩子就会被立为继承人,考虑到一代天子一朝臣,她会打压你们这些追随者,并用尽一切办法给你们敬爱的王太子泼脏水,说他是鲁莽自大,自己蠢死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同情。”

    “真正会为你们伤心的,就只有你们家中的老母。”

    殷祝怜悯地注视着他们,“她会在家中日日盼着自己的儿子归家,可惜她的儿子被屹国贵族骗了,杀死了别人家无辜的子女,还自以为自己是国家的英雄。”

    “殊不知,他连自己母亲老了都没办法奉养,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能又可耻之人!”

    使者拼命挣扎半天,突然僵住不动了。

    片刻后,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随他一起上殿的两个大汉其中之一,更是直接瘫软在地上,崩溃嚎哭起来。

    殷祝这一席话,不带一个脏字,居然硬生生把两个屹国使者说崩溃了,殿内其余大臣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有余悸。

    宋千帆对陛下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看到这几个原本嚣张跋扈的使者们的惨状,心中更是犹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

    他口中念念有词,已经把陛下这番话背下了,准备等回去后誊抄下来,好好学习一番。

    只要领略其中三分,不,是五分之一的真谛,他就再也不怕与夫人吵架时哑口无言了!

    等三名使者被拖下去后,唐颂终于忍不住出列,拱手询问道:“陛下,可否告知臣等那北屹皇帝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话他方才就想说的,但殷祝那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于扎心了,唐颂实在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会儿见殷祝似乎消了气,他赶紧抓住机会,生怕一不小心陛下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殷祝:“稍等一下,朕想想。”该怎么编。

    其实内容翻译过来,无非就是痛骂他破坏合约,杀他儿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要报复回来之类的狠话。

    通篇用词激烈,不过结尾还是透露了一丝“如果你们付出足够代价、我们可以大发慈悲接受和谈”的意思。

    这封信假如要是直接给底下众臣看了,殷祝相信,一半以上的人都会接受——打仗干什么?最多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

    但除了给钱给粮开放贸易外,北屹皇帝提出的代价之一,殷祝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他要他干爹的脑袋。

    还在信里说什么,答应这个条件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他报了杀子之仇,你也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殷祝心想,我呸!

    又是当众挑衅,又是离间他跟他干爹之间的关系,谁说这帮北屹人不会玩心机?心眼都快跟马蜂窝一样多了!

    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唐颂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别吵,朕在思考,”殷祝眼也不眨地胡扯一通,“那北屹皇帝的字太烂了。”

    唐颂:“…………”胡扯!

    好歹也是国书,北屹皇帝怎么可能亲笔写?

    殷祝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所以咱们还是来讨论一下祁王叛乱的事情吧。”

    “陛下不急,”感受到身后瞬间变得跟针扎一样锐利的视线,唐颂立马笑容僵硬地表态,“您慢慢想就是。”

    殷祝故作犹豫,眼看着唐颂这边快顶不住了,也见好就收,简单讲了一下那封信中的内容,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比如结尾的和谈,然后问道:“诸位爱卿,朕见这北屹皇帝气焰嚣张,明知故犯,屡次劫掠我大夏边境子民,实在是心中愤慨。”

    “介于此,朕打算也写一份国书,只不过是给山河十四郡的大夏百姓们写,若他们响应朝廷号召,组建反抗屹人的势力,我大夏可以给予他们一定资助,诸位看,这个方法如何?”

    唐颂眉头紧皱:“里应外合,这的确是个方法,不过,陛下怎么能保证这些物资一定能穿过屹人重重封锁,送到真正的大夏子民的手上?若是因此触怒了北屹,又该如何?”

    “难不成唐阁老以为,北屹皇帝派遣使者公然在我大夏朝堂上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是还有坐下来好好和我们谈判的打算吗!”

    殷祝厉声喝道:“北屹此举,是非曲直暂且不论,若此事传出去,我大夏朝廷颜面何在?朕颜面何在?若是等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恐怕朕和诸位都会被骂软蛋一个,不配为人!”

    北屹皇帝这种过激做法,是基于他从前对大夏皇室和朝廷的了解。

    即使打了一次胜仗,大夏皇室也只会以此为依仗,为自身争取更多利益,根本不会去考虑乘胜追击。

    即使他们口口声声都说着要收复山河十四郡,但也就只是听听而已,嘴上嚷嚷的事情,谁不会?

    可殷祝如今端出来的是祖宗礼法,正好戳中了这帮文臣们的死穴,他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字句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殷祝一道道命令下发给武将们,气氛愈发压抑。

    武将那边,则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能留在这里的武将,都是没参与过祁王叛乱的,不然早就抹脖子或者被逮进大牢了。

    听到任命,个个面上是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提刀上马奔赴战场。

    大夏风气一直是尚武的,甚至早期和屹人的交战,也是赢多输少,自建国以来百年时间内,屹国一直都有每年向大夏朝贡的传统,这也是为何某些大夏贵族至今都瞧不起屹人的原因。

    也就是近百年国中上层奢靡之风盛行,军备废弛,屹人祖上又出了个励精图治改革的皇帝,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这才导致一场兵败后军队节节败退,丢了山河十四郡,被迫举国南迁。

    “……最后,是我大夏的功臣,为朕守住边关要地,且领军反败为胜,杀死北屹王太子,一雪夏军多年耻辱,后又千里奔袭救驾平叛的宗策,宗将军。”

    殷祝一口气说了老长一串前缀,视线终于落在了他干爹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走出人群。

    看到他干爹目不斜视的模样,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讲出了自己很早就想亲口对宗策说的那番话:

    “宗策,朕封你为正三品江淮总督,总领江淮地区边防重镇军政事务。军情火急,必要之时,大小诸事,皆可由卿裁断;若有无法决定的事情,再上报朝廷,由朕与内阁诸位大臣妥善商议。”

    “宗爱卿,你可有异议?”

    宗策躬身行礼:“臣并无异议。”

    “只是,陛下谬赞了,”他大胆抬头,当殿望向殷祝的双眸,眼神温和而专注,“身为人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臣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赞。”

    殷祝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当不起,”他说,“那便接旨吧,宗总督。”

    其余武将盯着宗策的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先前还高兴自己官升一级,对比之下,他们算个屁啊!

    看看宗策,本来以为陛下送他上战场就是为了镀金,回来最多封个守备当当,反正新都四品官多如牛毛,也不算什么。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还真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还有了救驾之功,回来就连跳数级,年纪轻轻,官居三品。

    这个江淮总督,还不是新都那种荣养的闲职,是统领大夏边关军政、手中真真正正有实权、有兵权的封疆大吏!

    他们酸溜溜地想,陛下对宗策,已经远远不能用“信任”二字足以形容了。

    唉,没办法,谁叫他又有本事,爹妈又生了一副好模样呢。

    哪像他们,个个长得虎头豹眼,凶神恶煞。

    有心想媚上,可惜,上瞧不上他们啊。

    宗策接过圣旨,仔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最后鲜红的御玺盖印上,胸中激雷乍起而面如平湖,神色如常地将圣旨卷好收入怀中,而后行礼谢恩。

    这次朝会时间足足持续到了傍晚。

    考虑到这群老臣们平日里也没有跳广场舞的良好健身习惯,殷祝给他们每个人都赐了座,还叫御膳房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饭。

    大臣数量太多,自然不可能吃大桌饭。

    于是殷祝便大手一挥,发明了大夏的第一份工作餐——盒饭。

    金銮殿内,一群咳嗽一声都能让下面无数人抖三抖的小老头们,每人捧着一盒热腾腾三荤一素的盒饭,默默地拿起筷子。

    这帮人奉行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午餐期间,殿内几乎鸦雀无声。

    尤其是后面那些官职稍低的,连轻微的咀嚼声也不敢发出来,一顿饭吃了啥都不知道。

    殷祝采取的熬鹰政策很明显起了效果,这场朝会一共晕倒了二十几个大臣,其中一半是被人头吓晕的,剩下包括但不限于低血糖晕倒、站太久太累了晕倒,和因为被牵扯进祁王谋逆案中骇晕。

    在这样漫长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煎熬下,没有人再想多做掰扯。

    那些什么座师、宗亲、联姻,他们自身都难保,实在是管不了了。

    要怪,就怪他们自己非要掺和进这事儿来吧。

    夜幕低垂,宫中掌灯。

    “你今天瞧见他们的表情了没?”

    殷祝依旧坐在给自己熬药的宗策对面,虽然眉眼中也带着怠倦之色,但仍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尤其是内阁那几个,朕特意数了数,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打了足足二十几个哈欠!还有人在偷偷掐自己大腿试图保持清醒,还以为朕没看到呢哈哈哈……”

    宗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阁老们年纪都大了,”他对着药炉轻摇蒲扇,“陛下还是少折腾他们些吧,万一要是真在金銮殿上出了事,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朕还在意这个?”

    殷祝满不在乎道:“哪怕后世说朕是暴君都没事,人死万事空,只要朕这辈子活得问心无愧就好了。”

    宗策便问道:“那陛下以为,怎样才算问心无愧?”

    “唔,收复山河十四郡,为大夏一雪前耻,”殷祝想了想回答道,“还有让百姓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

    “十分不易。”宗策盯着炉子内焦炙的炭火,轻声道,“不过,这也是策的心愿。”

    顿了顿,他又淡淡询问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其他心愿吗?”

    “啊,什么?没有了吧……”

    殷祝下意识回答。

    “昨夜,”宗策喉结滚动,似乎有什么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但他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尽管声音略显沙哑。

    “策进屋时,陛下是清醒的吧。”

    他他他干爹竟然说出来了!

    宗策的坦白来得猝不及防,殷祝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干爹突然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今天在殿上,他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君臣相得,伯乐知己,流传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再多的,他真的给不了了。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气口冒着白烟的药炉,十指绞紧。

    许久之后,殷祝自暴自弃地抬起头,直视着宗策的双眼。

    “你想说什么?”

    宗策看了他数息,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释然的浅淡笑意。

    “陛下不必说什么,策都明白,”他说,“策本无意给陛下徒增烦恼,只是一时妄念,情难自禁罢了,您大可以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这人怎么能用……这么一副平淡的口吻说出这种话来!?

    “那你呢,”他压抑着问道,“你怎么办?”

    宗策闻言,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情。

    “陛下不必在意这些,”他认真说道,“策不会再让陛下为难。”

    “一口一个‘陛下’,朕看你从来没把朕当过陛下!”

    殷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攥紧双拳,牙关紧咬地怒视着宗策。

    而他干爹脸上还是一副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仿佛自己有多无辜似的,哈!

    “如果朕说,你这次去边关,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了,给朕一辈子守在那儿,你也答应?”

    宗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很好,”殷祝狞笑起来,大逆不道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宗策你今天但凡是说出一个‘好’字,朕立马就把你的总督给撤了,滚到军营里刷马槽去!”

    “陛下,别说气话,”宗策叹道,握着他的手指放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

    但他偏开头,不愿再看殷祝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

    可那目光的力量从未消散。

    随着时间流逝,还愈发让他无法忽略。

    宗策握着蒲扇的指尖颤抖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的存在与他来说,便是一种折磨和痛苦。

    犹如万箭攒心,五脏俱焚。

    却甘之如饴。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白雾在明亮烛光下缓缓飘散,无所寻觅。

    宗策忽然用力闭了闭眼睛。

    罢了。

    他放下蒲扇,起身大步走到殷祝面前。

    ——然后捧着殷祝的脸颊,强硬地吻了上来。

    第47章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殷祝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宗策高大挺拔的身躯朝自己压下来,心脏瞬间飚到了一百八。

    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

    但宗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的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固定在他的后脑,滚烫炽热的吐息喷洒在脸颊上,殷祝根本无法挣脱,拼了命也只能偏开头,让这个吻落在了唇角。

    他用恼怒的眼神瞪向宗策,却在看到他干爹的眼神中的哀恸时,陡然僵住了身体。

    ……等下,明明被强吻的人是他吧?

    为什么他干爹占了便宜,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挣扎,放松身体,想要和对方深入地聊一聊。

    可宗策并不想听他聊天,只想深入。

    他抓住这个机会,大手掐住殷祝的纤瘦腰肢,低头泄愤似的咬了一下怀中人的唇。

    殷祝痛呼一声,立刻竖起眉毛,张嘴骂道:“你是狗……”吗!

    比骂声先到达的,是他干爹炙热干燥的唇。

    “唔……停、不……”

    呼吸紊乱,心跳过载。

    视野中,宗策深邃的五官轮廓逐渐融化在煌煌烛光里。

    脸颊被大手捧起,他不得不依偎在对方的怀中,脚尖微微踮起,看上去,竟像是在主动仰起头索吻似的。

    一抹晕红飞速从殷祝的脸颊上蔓延生长。

    顷刻间,色彩浸透皮肉,从耳根到脖颈,甚至是锁骨往下的胸膛都染上了绯红。

    殷祝发出一声闷哼,从骨髓里升腾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这个吻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绷紧的脊背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想要大口张开嘴巴呼吸,却只能被更加残忍地深入侵略。

    殷祝的瞳孔茫然地颤抖着,下意识抱住他干爹的脖颈,从喉咙里挤出微弱无助的呻吟。

    见状,宗策的瞳孔愈发深沉晦暗。

    他粗鲁地用指腹拭去殷祝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尾留下一抹湿红,又被温柔地吻去。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他抛开了一切顾虑和思考,只遵循内心欲望的指使,贪婪地索取着、压榨着,在怀中人的身上任意发泄自己求而不得的苦闷。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殷祝后颈上的穴位,突如其来的酸麻逼得殷祝被迫后仰,喉结滑动吞咽,纤长脖颈向后绷成一道弧线,把那苍白凸起的喉结送到了宗策唇边。

    但殷祝也终于得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

    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湿亮的红唇上一条银亮的涎丝与宗策的唇峰相连,许久之后,他涣散濡湿的眼眸终于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头不想去看。

    但宗策的大手已经提前一步,覆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他哑声道,“既然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殷祝:……见鬼,他干爹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不等殷祝开口询问,他突然感觉身子悬空,宗策单手托住他的大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殷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肩膀,指尖深深抠进宗策硬邦邦的肌肉内。

    宗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样,大步绕到屏风后,把他稳稳地放在了书桌上,停顿片刻,又再度俯身压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打不过的就只能享受了。

    这次殷祝学乖了,顺从地张开嘴巴迎接他干爹。

    本是苦中作乐,没想到,竟还真慢慢从中感受到了些许乐趣。

    他干爹这次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落吻时缠绵而珍重,撑在桌上的五指按在殷祝的手掌上,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合拢后,又用拇指不安分地揉按着他掌心留下的疤痕,重新唤醒了伤口愈合时混合着酥麻、刺痛的难耐记忆。

    相比方才,倒更有种水磨似的折磨。

    殷祝微凉的体温被他拥在怀里,眼前一片黑暗,视野被剥夺,更突出了听觉和触觉的敏感。

    外面似乎又下雨了。

    珠帘似的雨点轻拍在砖瓦上,犹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他仿佛正浸泡在温泉深处,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水声,被蒸腾的雾气沁润了每一寸泛红的肌肤。

    那个挣扎着反抗的自我,渐渐被拖拽进深水区,沉湎在了这份由温柔编织而成的陷阱之中。

    殷祝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干爹那双暗藏着痛苦挣扎的漆黑眼眸。

    是……他做错了吗?

    如果、是他干爹想要的话……

    感受到殷祝逐渐的软化顺从,宗策心中愈发火热。

    他微微直起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眸深沉地看着自己离去后,殷祝依然下意识压在唇瓣上的湿润舌尖,情难自禁地撩起怀中人上衣的下摆。

    随着他的动作,殷祝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像是被风压弯的苇草,掌心下湿润的纤长睫羽无措地颤动着,宛若受惊的蝴蝶双翼。

    修长双腿蜷曲着,被宗策一把握住脚踝掰开,他低下头,垂眸吻了一下大腿里侧,霎时殷祝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甚至连膝盖都泛起了粉红。

    宗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微微一怔。

    殷祝双手艰难撑着桌面,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只手弯折下来,咚的一声手肘撞在桌面上,头上的束冠恰好当啷一声掉落。

    如瀑长发倾泻披散在肩头,殷祝喘着气,那双水洗过的通红眼眸含着明亮的泪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宗策呼吸一窒,指尖蜷缩着,突然仿若大梦初醒一般惊觉:

    他现在……都在干些什么!!?

    口口声声说着满足克制,君臣之礼,却逼得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陛下无助落泪,只能用这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宗策,你还算人吗!?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宗策心中的悸动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他甚至不敢抬头和殷祝对视,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愤恨和失望的眼神。

    视线落在殷祝那处,宗策想起太医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脊背挺直地朝着殷祝半跪下来。

    殷祝猛地睁大了眼睛。

    等他反应过来他干爹要做什么时候,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要阻止,但顺着脊柱窜上头皮的电流让他瞬间闷哼一声,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再也顾不上其他。

    过程中他抓住宗策的头发,力道不轻,肯定把他干爹扯痛了,但宗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闷哼。

    殷祝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几乎很快就缴械投降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反正比他干爹来一次要快多了。

    宗策替他擦拭好身子、穿好衣服,等做完这些后,殷祝的魂儿才慢慢飘回身体。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干爹,值了一下不远处的茶壶。

    “自己倒一杯吧。”他说。

    声音还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

    宗策默默地走过去,用帕子擦干净手,喝了茶漱口,又给他倒了一杯。

    殷祝接过来时,下意识说了一声谢谢。

    但随即他脸庞扭曲,心情更加复杂了。

    明明先霸王硬上弓的人是他干爹,结果这么一搞,他反倒对他干爹生起了愧疚之情,真是见鬼!

    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的兄弟告诉大脑他刚才是真的爽,爽飞了的那种——殷祝说服自己,为兄弟两肋插刀都行,更何况他干爹这次还没插刀呢。

    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向他干爹的漆黑双眸。

    谁知他干爹却身躯却猛地一震,攥紧双拳说:“陛下,时候不早,臣先回去了。”

    殷祝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支吾了一声,也没有再留他。

    宗策便当他是同意了。

    他沉默地朝殷祝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暗的雨夜之中。

    殷祝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他走后,苏成德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不留宗总督在宫中再多待一日?过几日,怕就是要动身赴任了吧。”

    “过几日?”殷祝笑了一声,怅然道,“不可能的,他肯定明天就出发了。”

    苏成德诧异道:“为何如此匆忙?”

    “谁知道!”殷祝恼道,“他想去就去好了,朕还能管得了他?”

    苏成德笑道:“陛下这话说得,您是陛下,当然能管得了啊。”

    “可算了吧,他还是我爹呢。”

    殷祝鼻孔出气,说话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

    苏成德眼皮直跳,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后宫里娘娘们埋怨陛下太忙、总不来照看他们的幽怨口吻。

    他抖了一下,把这个念头丢到脑后,压低声音告诫说陛下这话可不兴说,要被旁人听到,会给宗总督添大麻烦的。

    殷祝懒得再在这儿跟他掰扯这些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回去,谁知站久了腿麻,脚还软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把苏成德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询问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祝揉了揉眉心,本打算说不用,但想到一件重要事情,还是改口道:

    “……宣太医吧。”

    次日清晨。

    “哥,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宗略站在门口,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不跟陛下打声招呼吗?”

    背对着他、正在解开马匹缰绳的宗策动作一顿。

    “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淡淡道,“昨晚已经去过宫中了。陛下任命我为江淮总督,把边防重任交托给我,我怎能随意懈怠休息?”

    “可这也太匆忙了,”宗略神情低落,“你才打完仗,都没能在家里多待两日。”

    宗策闻言终于转过身来,他走到弟弟面前,看着坐在轮椅上仰头注视着自己的弟弟,目光渐渐多了一丝柔软。

    “阿略,”他说,“我不在新都,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每日按时喝药,就算身子懒怠,也要时常到院中晒晒太阳,别太沉迷于研究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凡事量力而行……”

    他对着宗略嘱咐了许多。

    宗略听完,点点头,又疑惑道:“可是哥,我晚上睡觉从来不掀被子的,怎么会因此而着凉呢?”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垂眸握住他的手。

    “是我记错了,”他说,“总之,万事保重。”

    他直起身子,盯着宗略的双腿,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若有一日,我在战场上发现了卢及的下落,哥一定会替你报这个仇。”

    “别!”谁知宗略却下意识喊出了声,注意到宗策微蹙的眉头,他张了张嘴,有些慌张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哥,你要是真抓到他了,千万别动他,交给我来。”

    “好。”

    这个要求不算什么,宗策点点头,很轻易就答应了下来。

    眼看着宗策真要出门了,而此次离家又不知要多久,宗略心中不舍,却也找不到机会挽留。

    面对兄长关心的眼神,他还得强笑道:“没事的哥,你放心去赴任吧,千帆他常来看我,上次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工坊参观呢。”

    宗略想起那天殷祝拿着他哥曾用过的一堆破烂,非要当成稀世珍宝的画面,不禁失笑,离别的伤感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

    谁知宗策却转身盯着他问道:“我的朋友?”

    “对啊,那人是这么说的,”宗略一愣,“哥你不会不认识他吧?”

    宗策眉头皱得更死了。

    但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呼吸急促地问道:“他叫什么?”

    “他自称姓殷名祝,祝福的祝。”宗略说,“这人哥你可认识?”

    宗策不答反问:“他是不是生得白净瘦高,宋千帆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像是朋友,但又像是上下级关系?”

    宗略立刻点头,好奇道:“没错!所以他的确是哥你的朋友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宗策想了很久,又像是在发呆,直到宗略忍不住催促,才缓缓回答道:

    “天赐机缘。”

    他的目光越过围墙,望向皇宫的方向。

    在那深锁宫墙之后,有他求而不得的毕生挚爱之人。

    宗略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说:“看哥你这副模样,看来那位殷兄一定与你相交甚笃了,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提起他?”

    “因为,”宗策说,“他从前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与我相交。”

    “那殷祝是他的假名?”

    “不,”宗策摇头,“是真名。”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冰冷的胸膛深处竟升起了些微的暖意,灰暗死寂的眼底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在分离之前,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真正的名字。

    若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也能循着这个姓名,返回尘世追寻他的踪迹。

    他叫殷祝。

    祝福的祝。

    第48章 【一更】

    一轮旭日冉冉东升。

    曙光透过帘幕,照进香雾氤氲的宫室内。

    整整一昼夜,殿深处的箫鼓奏乐未曾停歇。

    苏成德站在宫门前,轻叹一声,拍了拍手。

    身后宫女们莲步轻移,鱼贯而入,将宫殿的窗扉门户依次打开。

    枝头鸟雀清啼,晨风送来初春的清新空气。

    屈膝坐在阶上的殷祝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时候了?”他问。

    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音调。

    苏成德连忙奉上热茶,小声回答:“刚过未时,陛下,今日是否罢朝?您一晚上没睡,这眼都熬红了,还是好好休息一天吧。”

    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接过茶浅抿一口。

    “嗯,通知下去吧。”

    “是。”

    为了私事耽误公事,这还是他头一回。

    不过,大夏目前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在上次朝会时他都已经处理完了,虽然肯定有人不满意想要上谏,但殷祝不想、也没心情听他们逼歪。

    就这样吧,朕不干了!给自己放一天假,爱咋咋滴!!

    殷祝自暴自弃地向后一靠,仰躺在满地红绸之上,头上金冠歪斜,硌着他难受,干脆取下随手掷到一旁。

    他闭着眼睛,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乐队,“别停啊,给朕接着奏乐,接着舞。”

    短暂寂静后,鼓乐丝竹声再度响起。

    苏成德小声劝他去卧房中睡,别着凉了,殷祝听得腻烦,干脆转身背对着他,摆手赶人:“去,去!”

    苏成德没办法,只好叫人取来薄毯,替殷祝盖上。

    殷祝蜷缩在层叠红绸之中,一截纤瘦脖颈被阳光照得雪白透亮,氤氲雾气在光线下泛着幻彩的淡紫,乌发于红绸之上蜿蜒披散,莫名透着一股颓丧靡丽的气息。

    苏成德望着陛下的背影,心中无奈,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劝导。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侍卫匆匆走到殿前。

    苏成德走过去询问了几句,立刻回来禀告道:“陛下,眼线来报,说宗大人收拾包袱牵马出府了。”

    殷祝一声不吭。

    “看样子是往城外去的。”苏成德刻意问道,“陛下,可要派人去追宗大人回来?使者现在从宫里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殷祝闷声道:“宗策是谁?朕不认识。”

    苏成德:“…………”

    作为一名善于揣摩上意的内宦,苏成德听陛下这语气,像是与宗大人生了些摩擦,在自个儿跟自个儿赌气呢。

    但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然陛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那奴才叫人唤他进宫?”

    苏成德试探着说,作势抬脚就要离开。

    “站住!”殷祝立马没法装淡定了,猛地坐起身瞪他,“回来,谁让你去找他了?”

    谁知苏成德却只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原地,垂眉耷眼的,叫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都敢戏弄朕了,很好,”殷祝冷哼一声,但也不装了,追问道,“他怎么走的?一个人骑马?”

    “是。”

    “好歹也是江淮总督,不说车队了,再不济也要坐个马车去风光上任吧?”殷祝骂骂咧咧,“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跑是吗?混账东西,朕白疼他了!”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只好唯唯点头应是。

    “你是个什么是!”

    殷祝继续瞪他:“还不赶紧去给他配个车队,护卫要挑好的,这一路上万一遇见个什么山贼水匪打劫,也好应付,等到了地方也不会被人看轻……你笑什么笑?快给朕滚滚滚滚!”

    “哎!”苏成德满面笑容道,“奴才这就滚!”

    殷祝看着他一脸欠抽的模样,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他的背影扔去,可惜没砸中,还得他自己跳着脚过去穿鞋。

    “行了,别吹了,”他对乐队喊道,“回去休息吧,辛苦弹一晚上手都肿了,记得去领三倍俸禄!”

    “多谢陛下!”

    一群人抱着琵琶二胡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在低声议论:

    “陛下人可真好,居然还给咱们加钱……”

    “是啊,还说我们辛苦弹一晚上,之前去那些达官贵人家中,通宵吹一晚上,打赏全被上头分了,咱们毛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就上次去城西那次,那平禄侯爷还占我便宜呢!他都七十多了……”

    “嘘!你可小声点儿吧,毕竟是皇室宗亲,咱们这可是在皇宫!”

    殷祝很想说:两位姑娘,你们声音太大了,他已经听见了。

    上次去晖城转悠一圈,他就从当地百姓嘴里听到了这帮尹家人干的好事。

    扶持粮商,趁战时哄抬物价,以他干爹的脾气,抓出来砍脑袋都是轻的,但他干爹却只是与他们斡旋什么都没做,估计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想给皇帝太没脸。

    但殷祝可一点儿都不想要脸。

    ——尤其是在面对这群尹家人的时候。

    他拿尹昇没办法,难道还动不了这群尹家人吗?

    殷祝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事儿不应该交给宋千帆去干。

    现在的宋千帆,在朝中地位远胜从前,什么翰林院明正阁也不常去了,跑腿磨墨的事情更是摊不到他头上,因为在十万钱后,殷祝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命令——

    用半年的时间,自己组建团队,去中央和地方调研,然后给出一套能够支撑战时运转的大夏财政方案来。

    改革本就是得罪人的任务,如果再叫宋千帆去得罪那些难缠的皇室宗亲,就算他不怂,估计也要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商鞅了。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找一个资历够深、足够硬气、还长期在朝中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解决。

    这些条件,让殷祝想起了一个人。

    孙慈进殿时,还有些忐忑不安。

    陛下今日不上朝,叫不少大臣都心生不满,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只能憋回去,奏折倒是上了不少,可惜内阁现在作用远不如前,陛下似乎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和北屹开战。

    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从北边举家逃亡而来、一直不被重用的臣子被陛下宣召进宫,就更为诡异了。

    宫中来人时,诸位同僚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嘴上倒是说着恭喜,但各种酸言酸语、旁敲侧击肯定是免不了的。

    孙慈自己也很紧张。

    在陛下喊他进御书房时,他全程盯着自己脚尖,大气也不敢出。

    殷祝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着他。

    看着孙慈额上一颗颗汗珠前赴后继地冒出来,他好笑道:“孙大人,朕就这么可怕吗?宗……”

    刚说一个字殷祝就卡壳了,心道怎么又提起他了。

    但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宗策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可不是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可比他大几十岁呢。”

    “臣怎敢和宗将军比。”孙慈干笑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倒是正常多了。

    但殷祝有点儿怀疑他能不能胜任自己交给他的任务,于是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又好心说道:“如果觉得为难,也不必逞强,朕可以换其他人来做。”

    “不为难!”

    谁知孙慈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还激动得满脸通红:“陛下愿意重用臣,给臣这个机会,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君上!”

    “怎么又说一样的话……啧,算了。”

    殷祝莫名觉得心烦,和孙慈大概商议了几句,沟通清楚彼此的思路想法后,便让他回去放手去做了。

    他自己则坐在书房里咬着笔杆发呆。

    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干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几次态度变化,现在细想起来,都有些奇怪。

    一开始的冷漠敌视,到后面突然的顺从讨好,真等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又跑得远远的了。

    可恶,反应都跟常人不一样,根本分析不出来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殷祝看他干爹的心才是。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叫来侍卫询问:“宗策那里还没有消息吗?他们碰上了没?”

    半天都没动静,该不会是把人跟丢了吧?

    苏成德正好这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撩起袍子跨过门槛:“陛下,奴才不负使命!”

    殷祝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道:“他有说什么没?”

    “宗大人谢过了奴才。”

    “他谢你!?”

    “……也谢了陛下。”

    殷祝眯起眼睛:“下次再大喘气,就给朕滚去刷恭桶去!”

    苏成德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殷祝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直接道:“还有什么?有话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不是不是,”苏成德忙道,“宗大人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呢,只是奴才自己发现了一件蹊跷,或许是奴才多想了,不知该不该禀告陛下。”

    殷祝:“你说吧。”

    “本朝武将,大多有出征前去佛寺礼佛上香、祈求旗开得胜的传统,这是从太祖时候传下来的习惯,”苏成德说。

    殷祝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甚至还在文里写过他干爹在造反前,去无相寺和主持彻夜商谈的剧情。

    “这和宗策有什么关系?”

    “据奴才所知,宗大人上次出征晖城前,也去过一趟无相寺。”

    “是吗?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那日新都大雪,宗府外面的眼线说看到一个人出去,但没看清脸,只是见那身形有些像,奴才以为是府上下人,就没禀报给陛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听了也不怎么在意。

    但苏成德又道:“宗大人出城前,奴才问他这次可有去无相寺求过签,他摇头说没有,以后也不必再去了,还很隐晦地询问奴才,陛下进寺庙或是祭祀祖先时,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样的反应。”

    殷祝的眉毛拧起,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怀疑他讨厌佛祖?

    这肯定不会,但凡是个正经神,他们一家都虔诚得很,殷祝只是单纯讨厌尹家人而已。

    “知道了,”殷祝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追问道,“别的没有了?他没提过什么时候回新都?比如说,下个月初七之前?”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

    他咬了一下腮帮,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苏成德摇头。

    “宗大人只说,他有召必回。”

    殷祝沉默许久,说了一声“知道了”,烦躁地打发走了苏成德。

    有召必回?

    他盯着眼前的桌案,冷笑一声。

    这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不下旨意,他干爹就准备在边关守上一辈子了,是吧?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弱弱地说,或许干爹不是那个意思。

    殷祝也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

    但他一晚上没睡,精神亢奋,正是发癫的好时候。

    “来人,”他扬声道,“给朕拿套平民的衣服来,再把宋千帆叫来!”

    俗话说得好,车贷、房贷、孩子贷,俗称牛马三件套。

    只要有了这三样,贫贱不能移,富贵立马屈。

    他干爹不买车不生孩子,殷祝恨恨地想,那他就先给他绑上个二十年的房贷,叫他跑也跑不了!

    第49章 【二更】

    宋千帆面无表情地站在宗府大门前。

    殷祝站在旁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硬着头皮,握住门环敲了敲。

    吱呀一声,宗略惊喜道:“哥你还没——千帆?”

    “是我。”

    宋千帆说完,又侧身让开,殷祝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躬身道:“还有我,宗小弟最近气色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宗略见到他一愣,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许久不见了殷兄,可惜你来的不巧,我兄长今日已经离京赴任去了,但我们早上临走前还提起你呢。”

    殷祝立刻紧张追问:“提我?提我什么?你和你哥说我说是你哥的朋友了吗?”

    宗略险些被他一番话给绕晕,好不容易捋顺逻辑,他点了点头:“说了呀,我还说你和我兄长的关系肯定不错,兄长他也没有否认呢。”

    殷祝下意识想咧开嘴巴露出一抹傻笑。

    但刚勾起唇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强制性拉平了,一脸“我才没有很高兴我只是得了嘴巴上翘的毛病而已”。

    宋千帆: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他弱弱提议道:“那个,两位,咱们要不先进去再说话?老堵在这府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要债的呢。”

    几人失笑。宗略忙招呼他们进来,又喊家中下人过来,准备上好的茶招待客人。

    “太客气了。”殷祝嘴上说着,视线却留意着宗府的变化,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

    “一段时间不见,这府上好像多了不少下人啊。”

    宗略笑道:“都是兄长安排的,上次新年,不少人上门拜访,他觉得我一个人操劳太多;再加上近日他又升了官,府上若是人丁太少,也会惹得同僚笑话。”

    “是这个道理,”殷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这么多人住在府上,未免有些吵闹了吧?”

    “确实比从前喧闹了些,但也还好。”

    “人一多,做饭烧水采买货品的量,也比之前要大上不少吧?”

    “对,家里支出多了,兄长说以后每月也会多寄一笔钱,叫我不要太苛待他们,”宗略说完,撇了一下嘴巴,“我怎么会呢。”

    小动作让这个稳重青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殷祝恍然发现,宗略的年岁应当不算大,估计才十几二十出头。

    只是父母去世、双腿残疾的经历让他被迫提前成熟了。

    “家中上上下下都归你一人管,实在不容易,”他说,“你哥就没想过找个媳妇帮你分担一下?”

    “从前我问过他,但兄长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前途未定,不想平白耽误佳人,我还以为是我拖累了哥,心中颇为歉疚,”宗略抱怨道,“可近来我总察觉到不对,我哥他好像,心里有人了。”

    宋千帆端起茶杯:意料之中。

    殷祝干咳一声,老脸一红:“此话怎讲?”

    “你应该也知道,我兄长行事一板一眼,对自己要求向来很高。但这几日他经常早上练刀时练着练着就开始发呆,然后又会罚自己从头再练一遍。”

    “还有上次,我随口夸了他一句练刀的背影很有将军气概,他居然反问了我两遍真的吗,他从前可是从不关心这些事的。”

    宗略故意模仿宗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食指按在鼻根侧面,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他只会说出‘练刀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战场杀敌’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搞得我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殷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大腿:“没错!学得太像了!”

    上次来时,毕竟是刚接触不久,宗略还表现得拘谨一些。

    这次宗策亲口承认了和殷祝是关系很好的友人,他们又年岁相仿,宗略本就没什么同龄朋友,有心与殷祝相交,便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袒露了自己更真实放松的一面。

    殷祝也喜欢他这样。

    正好他缺一个同样了解宗策的人一起吐槽,从这方面来看,宗略简直就是天选!

    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坑对方了。

    但殷祝还是不忘初心,委婉问道:“上次不是说了,等年后咱们带你一起去新都附近的工坊转转吗,前些时日我家里有个亲戚弄了些糟心事出来,刚处理完,不知你这边何时方便出门?”

    宋千帆手微微一抖,脸色怅然:祁王谋逆一事震惊大夏朝堂,原来在陛下心中,便是与家中亲戚的糟心事别无二致吗?

    也不知该说是帝王薄情,还是君心似海……唉。

    宗略忽然看着宋千帆,笑了一声。

    他对殷祝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千帆他和我兄长在某些方面很是相似。”

    殷祝好奇问道:“为何?”

    宗略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点了一下脑袋。

    “别看我哥他表面一副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的样子,心思却比寻常人要细上许多,这点他随我爹。”

    宗略勾起唇角,“用我娘的话说,就是那‘七窍玲珑磨镜郎,比西市王铁匠的磨刀石还多三道纹呢’。”*

    殷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泪边问道:“这话你跟你哥说过没?”

    宗略叹道:“没,我哪儿敢呀。”

    你不敢我敢,殷祝心道。

    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怼他干爹一顿。

    可他转念又想起,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不禁再度失落起来。

    他干爹告完白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宫里想七想八想他,和耍流氓有什么两样?别以为你不是直男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真觉得你应该独自出来立一番事业,”殷祝由衷地说道,“以你的口才和本领,只做你哥的陪衬,太屈才了,去工坊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宗略笑容微微收敛。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腿,许久之后说:“或许兄长才是对的,是我太傻,总以为两国交战只是暂时,大夏与北屹之间也能和平相处。”

    宋千帆瞥了殷祝一眼,开口道:“屹人野心勃勃,更何况还有血海深仇隔在两族中间,怎么可能和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殷祝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宗策现在都快登上北屹仇恨榜榜一了,他弟怎么还一副不想打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该不会他也是主和派吧?

    “我……我只是觉得,若是真造出图纸上那些神机,或许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宗略说,“觉得心里不忍罢了。”

    见殷祝和宋千帆都没有接话,他尴尬一笑,似乎在掩饰什么,“这想法天真了些,我知道,这天底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殷祝淡淡道,“你看这几十年来,哪一次战争是大夏先挑起的?一再心软的下场就是被劫掠屠杀,战争一旦开始,最终只有你死我活,大夏若是想活,便只能让屹人死。”**

    宗略不语。

    他微蹙着眉,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机关扶手。

    “玉成,”宋千帆忍不住出声,玉成是宗略的字,“先前咱们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和北屹有关的事情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和殷兄一道帮你谋划也好。”

    他特意点出这一点,也是为了宗略好。

    无论如何,就算宗略是宗大人的亲弟弟,陛下也绝不可能允许身边有人通敌叛国;或者,正是因为他是宗大人的弟弟,陛下才会对此更加深恶痛绝。

    宗略回过神来:“只是发呆在思考一件事,不必担心,我很好。”

    他语气轻快地问殷祝:“咱们什么时候去工坊?我这个月应该都有空,不知殷兄准备带我去哪家工坊?”

    殷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并未继续深究。

    “我记得,令尊曾经管理过一家工坊,只不过因为一场意外爆炸,现今已经废弃了大半,”他说,“不如就去那家,如何?你介意吗?”

    他看了一眼宗略的双腿。

    闻言宗略一惊,但随即这件事想起大概是兄长告诉殷祝的,又慢慢放下心来,只是又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兄长与殷兄的关系可真不错,连这种家族隐秘都全盘托出了。

    “介意,但那里有什么可去的?”他苦笑,“地势偏僻,工坊里面也没甚可看。若不是距离无相寺近,近年来附近地皮炒得贵,恐怕早就关了。”

    “这不是正好……咳,我是说,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啊,”殷祝清了清嗓子,“实话跟你说吧,宋兄手头正好有一笔小钱,我也有一份,准备让他在原工坊的基础上扩建几倍,招揽人手,再在旁边建上一些宿舍和员工福利房,到时候,你们就不用一大家子挤在小院子里了。”

    宗略听得似懂非懂,疑惑道:“殷兄的意思是说,准备在那旁边建房子吗?那地方可不便宜,而且我和兄长暂时都没有搬家的手段。”

    “不,他有。”

    殷祝压低声音道:“其实他已经和我抱怨过好几次了,说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住着不方便,挥刀都挥不开,况且这年头大户人家都疼孩子,金屋住着,掌上明珠般捧着,人家一看到这破落院子肯定就跑了,到时候才真是哭都来不及。”

    “……真的?”

    宗略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他哥会说出来的话。

    “你不是说,你哥最近表现得不太对头嘛,”殷祝冲他挤挤眼睛,“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跟弟弟讲,但你懂的,不然我也不会劝你换房子。”

    宋千帆凑到殷祝耳旁:“陛下,如果光靠宗大人的俸禄,还有宗家的那几亩薄田,养府上这些人已是相当不易了,再在城南买栋院子,他得还到下辈子去。”

    “你别管。”殷祝心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一把推开宋千帆,并丢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示意要是被宗略听到这事儿你就死定了。

    宋千帆:“…………”

    宗大人,他尽力了。

    ——您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叫陛下不仅打定主意要坑你和你弟弟,还连带着把你的子子孙孙也惦记上了?

    作者有话说:

    宗大人的子子孙孙在陛下里面呢[害羞]

    *出自宋《东京梦华录》

    **出自《红楼梦》,意思是虎狼(敌人)都到眼前了,你还在大谈什么因果,是黛玉讽迎春的。